下人們端着木質的托盤魚貫而入，将精緻的菜肴依次擺放在廳堂前的餐桌之上，一些多餘的份例，則是按照要求分門别類地擺在主人們伸手就能取到的位置。

飯菜擺好後他們便收起托盤，謹慎有序地彎着腰離開，芽穗再次核對了一下菜品和份量，将白瓷杯中注入适量的茶水。

準備好一切，她這才沿着緣側走向内部的和室。

障子門朝兩側敞開着，明亮的陽光灑滿了長廊，一走近就能聽見女孩子輕快的聲音。

“對，就是這裡……還要再往前面一點點，就是這兒……”

梨紗正趴在五條悟的膝蓋上，指揮着他替自己梳理身上蓬松的毛發。

她将自己的身體攤成圓乎乎的餅狀，從較遠一些的視角看過去，像是在他身上披上了一張厚實的紫色毯子。

“昨天你的腿壓到我肚子了，所以我這裡的毛毛才會扁下去的。”

毛茸茸的一大團裡突然鑽出一個腦袋，梨紗擡起臉，再次惡人先告狀地開口控訴，“你睡相好差！”

她選擇性地遺忘了對方是為了固定住自己，才不得不保持着這樣的姿勢把她壓在懷裡的——成年後的大隻五條悟自然可以輕松地單手夾住她，奈何現在他們的體型相差不大，所以隻能手腳并用地把她抱住才能勉強制止她的肆無忌憚。

坐在榻榻米上抱着她的白發男孩沒有回話。

他微垂着眼睑，白皙的臉蛋上似乎還留有一些紅色的印記，應該是貼着羊角熟睡後留下來的痕迹，使得他即使保持着面容上的冷淡，但看上去還是有一些懵然的可愛。

五條悟面無表情地握着手裡的梳子從她柔軟的肚皮上一點點梳過去，已經可以娴熟地用手指單手剝下梳子上連成團的絨毛。

梳毛的流程顯然已經進行了有一會兒了，地上堆疊着一團細密柔軟的長毛，她身上的毛量又多又密，像一顆膨脹起來的紫色棉花，随着他梳理的動作還有源源不斷的絨毛飄落下來。

——或許可以收集起來做成羊毛氈。

芽穗甩開自己心中有些不敬的想法，站在門外輕聲開口，“大人和少爺是現在用餐嗎？”

“吃，現在就吃！”梨紗從男孩的懷裡鑽出腦袋，立刻看着她點點頭。

手指穿梭過蓬松柔順的長毛，五條悟收起梳子，最後拂走了一層沒有來得及掉落的浮毛，任憑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小羊抽長身體伸了個懶腰。

梨紗舒服地弓了一下身體，翹着尾巴從他身上跳下來。

她變回原型，轉身後立刻朝着地上的男孩伸手，“走吧，去吃飯。”

五條悟停頓了一會兒，安靜地擡起眼眸看她，眼睫顫了顫，像是被風拂過的蘆葦。

是從昨天夜裡開始嗎，還是更早的時候？

又或者從是她跳進自己懷裡的那刻起——好像一切都按下了快進鍵。

她的态度有些太過熟稔自然了，以至于他雖然不解，卻也隻能像是被鍊條牽引的齒輪一樣被她帶動，沒有辦法拒絕對方任何親昵的舉動。

他仰着頭，将手放進女性溫暖幹燥的手心。

但有些出乎意料地，在自己站起來後她也沒有松開手，隻是一邊牽着他往前走，一邊和身側的女仆閑聊說話，聲音清脆，笑起來很好聽。時不時會回頭看他一眼，明明牽着他，卻好像還要不放心地确認他有沒有跟上一樣。

與自己交疊的手很是細膩柔軟，因為年紀的緣故，即使手指纖細，卻仍要比他大上一些，體溫也比他高出許多。

他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好像手中與自己貼合在一起的肌膚能吸住他似的，這種觸感很陌生，又有一點奇怪。

被人握住手親密地牽引着行走，是在他蹒跚學步的時候才會擁有的短暫待遇。

五條悟看着前方沐浴在陽光中蹦蹦跳跳的背影，她連走路的樣子都顯得有些孩子氣，像隻在嫩綠草地上歡快蹦跶的小羊，不時回頭親昵地蹭蹭同伴的臉。

他後知後覺地覺察到了這種差異的緣由——

身邊的人把他當做救世的神子來供奉，她卻将他當成普通的小孩子來對待。

……

窗外的楓葉旋轉着飄落，将溫暖的陽光切割成碎片，微風吹得樹葉簌簌抖動，連帶着穿透樹葉的光斑也在課本上搖晃起來。

跪坐在房間中央的男孩擡眸注視着寫滿了公式的黑闆，看似很認真的模樣，手指卻在桌下慢悠悠地撥弄着一條垂下來的尾巴。

一旁的梨紗趴在課桌邊緣，腦袋抵着五條悟的胳膊，将身體蜷成一團呼呼大睡。

在她看來前面那個光着腦袋的人類發出的聲音有種奇異的催眠般的效果，剛開始她還能認認真真地盯着五條悟的書看上兩眼，但越看越困，不知不覺就把自己團了起來開始睡覺。

中空的木桌并不能起到什麼遮掩的效果，台上的講師扶了扶眼鏡，視而不見地默默壓低了音量，眼觀鼻鼻觀心地拿着書講解例題。

老實說在五條家授課其實還蠻輕松的，錢多事少，薪水優渥，對自己的名聲和待遇也頗有好處，甚至在大多數的時間裡他隻需要自顧自地站在前方講課就好了，反正五條少爺一定能夠聽懂。

雖然高傲，卻是個令人省心的學生。

唯一可惜的是這份工資拿不長久——他吸收新知識的水平和成長速度實在是過于驚人了，從教育界精挑細選再多的精英，也會逐漸在他面前顯得平庸無能。

可他畢竟還隻是個年幼的孩子，從一位正常的老師的角度來說，即使不考慮拔苗助長的問題，哪怕天賦再卓絕，學習也需要适度，需要勞逸結合，不能時時刻刻像弦一樣緊繃，過多的輸入并不見得都是好事。

無奈的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家長們并不會這樣想，他們總是争分奪秒地想要他獨擋一面。

擁有特殊能力的群體，傳承數年的古老世家，老派豪奢的宅院，安靜謹慎的仆從，嚴肅刻闆的“大家長”們，高壓且嚴苛的教育環境，無論對學生還是老師而言都背負着莫大的壓力——這是這些天來他對五條家的認知。

但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授課時間更改在陽光明媚的秋日午後，難得松弛的課堂氛圍也令他擁有了喘息的機會。相比之下，學生在課堂上公然走神，逗弄自己口吐人言的“小夥伴”之類的，完全算不得什麼大事。

牆壁上挂鐘的指針滴答滴答地跳動着，在走到一個整點後，台上的男人默默收住了聲音。

課間休息的時間延長到了半個小時，下一節課程依然是他來教授。除了數學之外他也是金融和商業會談方面的專家，相應地也能夠教導一些多方面的知識，所以他的課程通常都會合并到一起。

“結束了嗎？”

梨紗擡起腦袋，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因為剛剛睡醒的緣故，她的眼睛裡似乎還彌漫着一層水霧，淺紫色的眼眸像是浸泡在水中的透亮玻璃珠。

垂落在桌沿的長尾不輕不重地在男孩的手背上抽了一下，她蜷起尾巴，半阖着眼睛聲音含含糊糊地說，“還想再睡會兒。”

“可以繼續。”五條悟收回手，看了講台一眼，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所以是我上課的聲音讓你睡得更香了是嗎！

男人默默地站起來，一邊安慰自己可以提前下班，一邊從公文包裡取出新的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