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紗躺在課桌上又變換了幾次姿勢，似乎是覺得怎麼睡都不太舒服，最後幹脆躍下書桌，輕輕一跳就站在了窗台上，重新趴下來。

黑闆前的男人分析着教材上的案例，餘光注意到男孩冷淡下來的臉色，在心中感到了某種難言的平衡。

……

在淺眠之後想要重新進入睡眠狀态并沒有那麼簡單。

梨紗閉着眼睛，将耳朵埋在厚厚的絨毛下面，似乎能從心理上有限地起到一點隔音的效果——她感官的靈敏度再度上升了一個層次，無可避免地會獲取到周遭窸窸窣窣的雜音，比起催眠的講課聲，這些混雜在一起的細微聲音并不能幫助她進入睡眠。

被風吹動的竹葉和松柏，鳥雀在林中梳理着羽毛，草葉下的蟲子拍打着翅膀，鯉魚濺起的水花，飄落下來的楓葉掉在了地上，似乎被人輕手輕腳地拾起了一些。

她警覺地擡起了腦袋，對上一雙淺碧色的眼睛。

扭頭跟看過來的五條悟對視了一眼，梨紗從窗台上跳了下去，走近站立在長廊外的女孩子。

“是我打擾到大人了嗎……”芽穗小心地壓低聲音，連連彎腰，“對不起大人，我這就離開！”

“沒有哦，我剛剛沒有睡着。”梨紗也學着她的樣子小小聲地說話。

她趴在潔淨的地闆上，尾巴掃了掃，拍拍身側的位置招呼她，“快坐。”

“謝謝大人……”女孩嗫嚅着點頭，提起和服的衣擺，小心地在她身側跪坐下來。

梨紗将腦袋擱在對方柔軟的大腿上，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她手臂上的黑色痕迹，“這個是什麼。”

由于剛剛的動作，女孩的衣袖被微微往上帶起了一點，顯露出手上的黑色字體。

“風險…基金…杠杆效應…”梨紗嘗試着辨認她手上的詞彙，這些零零散散的專業術語幾乎寫滿了她的整個手臂。

不僅如此，女孩的袖子裡還藏有一些幹枯的樹葉，應當是剛剛打掃的時候撿起來的，上面寫滿了一些計算公式和數字，用到的工具是一根即将耗幹墨水的中性筆芯。

“對不起！”芽穗連忙站起來用力鞠躬。

梨紗正趴在她膝蓋上盯着她袖子裡的葉子，并沒有預料到她的動作，因此毛茸茸的腦袋有些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地上，又被驚慌失措的女孩子手忙腳亂地捧起來。

那雙碧色的眼睛裡泛起淚花，似乎隻會重複對不起這個詞了。

梨紗蹭蹭她的手心，有些茫然，“怎麼了嗎？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我并沒有耽誤到工作，院子裡的清掃已經完成了，房間也已經整理過了……”

芽穗戰戰兢兢地回話，聲音有一些哽咽，為自己膽大的偷聽行為感到些許懊惱和恐慌，看見梨紗注視着自己的袖口，她連忙拿出裡面破舊的筆芯，試圖辯解，“這個是，是我在會客廳打掃時撿到的，看守那裡的大人說可以送給我，不是偷的！”

“嗯嗯。”梨紗點點頭，“我相信你哦。”

女孩的眼淚落在她的絨毛上，有一點酸澀和沉重的潮濕。

梨紗示意她坐下來，重新趴在她身上，看向她過分纖細的手臂，似乎是過于驚慌的原因，她有一些出汗，手上的字迹已經模糊了。

“你喜歡聽這個嗎？”

梨紗仰着臉看她，這樣的視角顯得那雙淡紫色的眼睛有種格外濕漉漉的溫柔和安甯。

芽穗在她親近的動作和視線中感到一種被包容着的窘迫。

她擦掉眼淚，抿着嘴巴有一點難為情地解釋，“我想，攢錢出去上學……所以想要多學會一些有用的知識。”

人與人的差距似乎是生來注定的。

下人們神色麻木，脊背會因為常年的佝偻和彎曲而變形，也在成年累月的屈膝和打罵中喪失了逃離的勇氣。

因為是家奴的原因，每個月能領到的薪資少得可憐，為了在主人們面前露臉的機會争破了頭，卻也隻能勉強維持溫飽，微弱的咒力和卑微的出身似乎注定他們的一生都将被困死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庭院裡，将一身的骨與血奉獻出去。

對于絕大數的下人們來說，攢錢出去，離開這個從小侍奉着的家族，幾乎是天方夜譚又充滿野心的想法，這太出格了，但尚且年輕的芽穗卻始終在為這個渺茫的目标而努力。

所以，在人人自危的那一刻冒着可能會死掉的風險站出來接替女仆長的工作；所以，默默地從其他驚懼推诿的下人們手裡拿到了打理這個院子裡大部分事物的機會；所以，會小心翼翼地站在外面旁聽少爺的課程；所以，想要努力地把聽到的一切都記下來。

利用自己身邊的一切工具，抓住所有可能的機會。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對是錯，她隻是覺得有一點點難堪，還有一點點不甘心。

“可是你明明就做得很好。”

梨紗擡起臉，認真地注視着她，細數着對方的優點，“芽穗會做好吃的點心，把這麼大的院子打理得幹幹淨淨，連木頭做的地闆也可以擦得閃閃發亮，還會把我扯破的裙子縫起來，不管做什麼都很認真，寫字也很好看哦。”

“聰明又能幹，還很勇敢……”她直起身體，蹭了蹭女孩濕潤的臉頰，語氣肯定地說，“我相信，這樣的芽穗做什麼都會成功。”

即使隻相處了短暫的時間，她也将她的努力看在眼裡。

從見到芽穗的第一面起，梨紗就很喜歡她富有生命力的名字和眼睛。

像是枯瘦枝幹抽出的新芽，又像是結出飽滿谷物的麥穗。

在她的認知裡，女性身上的野心和勇氣都極具魅力，更何況這本來就是她應該得到的東西。

“進來聽嘛，有不懂的地方我會教你的哦！”梨紗甩了甩尾巴，對淚眼婆娑的女孩發出邀請。

芽穗沒想到她習以為常的工作連同性格裡的謹慎小心，都悉數被對方點名并且認真誇贊了一番。她覺得自己之前好不容易才豎立起來的堅強在融化後，又被更加溫柔地加固起來了。

她用力抹掉臉上的眼淚，在幹淨的衣袖上擦幹淨雙手之後才小心地抱起身上的梨紗。

淺碧色的眸子裡依然閃爍着淚光，她像是立下誓言一般地認真承諾，“我絕對不會辜負大人的期待。”

“一定可以。”将腦袋貼在女孩的胸口，聽着她劇烈的心跳，梨紗給出了肯定的回應。

。

覺察到腳步聲更加清晰後，端坐在桌前的五條悟收回視線，垂眸注視着課本。

——部分合作者會用語言構建起信任的橋梁。

之前一直很好奇，在會談中有時候好像一些簡單的言行就能達成目的，連乏味的話術也能被他們講解得如此深奧。

聽了十幾天的課堂分析，似乎比不得現實中梨紗幾句話的實戰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