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樓那長長的走廊,此刻正全然沉浸在暮色那溫柔卻又帶着幾分憂郁的柔光之中。殘陽最後的餘晖如同溫熱的、流動的琥珀蜜蠟,沿着冰冷的磚牆縫隙緩慢滲透、淌下,在地面與牆角勾勒出一片被拉得奇長而斑駁的寂寥剪影。
張甯推開那扇略顯沉重的辦公室木門,走出來。她的步伐依舊控制得極好,輕盈中透着一種習慣性的沉穩,如同月下獨行的貓,悄無聲息。灰色校裙的褶邊在她身後劃出一道輕柔的弧線。她的神情仿佛一張用力維持着的、完美卻冰冷的面具,平靜得如同冬日封凍三尺的湖面,隻有眼底深處那一抹無法徹底驅散的黯淡與倦意,悄然洩露了她内心深處真實的波瀾。
彥宸就等在離門不遠的牆邊,身體松松垮垮地倚靠着,姿态帶着他特有的随性與散漫,如同一株在風中舒展枝葉的少年白楊。看見她出來,他的身體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突如其來的活力,倏地一下站直了,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被清晨雨露徹底洗滌過的黑曜石,清澈而明亮,帶着毫不掩飾的關切與一絲小心翼翼的探詢,直直地投向她的側臉,像是在焦灼地尋覓狂風暴雨過後天邊乍現的第一縷彩虹。
張甯的目光與他的視線在暮色漸濃的空氣中相遇,心頭頓時如同一鍋被攪動了的沸水,那些關于憐憫、嗔怪、無奈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其來源的、莫名的悸動混雜在一起,劇烈地翻騰、攪擾不休。她在心底飛快地權衡了幾秒,努力将那些紛至沓來的雜念強行壓下,才微微抿了下唇角,用一種刻意放得極淡、如同沾染了夜晚涼意的薄荷清風般的語氣,問道:“你 ‘潤筆費’,都被沒收了?” 聲音輕緩如羽毛拂過,卻又像是藏着一根極細卻鋒利的探針,不動聲色地試探着對方的反應。
彥宸聞言,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嘴角瞬間向兩邊極度咧開,綻放出一個燦爛到近乎刺眼的、毫無心機與城府的笑容,如同濃得化不開的陰霾中猛然劈下的一道熾烈陽光。他極其誇張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上攤開,然後像模像樣地将嘴唇湊近,用力向掌心一吹,緊接着手腕潇灑地向下一翻,仿佛真的吹走了手中那筆已經化為烏有的“巨款”,如同吹散了一捧輕飄飄的蒲公英飛絮。伴随着這個帶着幾分痞氣與無賴勁兒的動作,他拖長了調子地宣布:“It’s gone—!”
話音未落,他便再也抑制不住,爆發出一陣石破天驚般的大笑。那笑聲清朗而肆無忌憚,如同夏夜慶典上突然升空炸開的、最為絢爛的那一簇煙花,瞬間點燃并驅散了長廊裡彌漫着的沉寂與暮氣。
張甯的眉梢幾乎是本能地向上輕挑了一下,仿佛被他這種近乎賴皮的、樂天知命的氣場輕輕撥動了心中某根意外的弦。她努力想要繃住自己那副慣有的清冷面容,眼神也試圖維持着冰封般的平靜,卻終究抵擋不住那股極具感染力的快活氣息的侵襲。唇角還是不自覺地悄然上揚,逸出一陣如同銀鈴在風中被無意碰響般的笑聲,清脆悠揚。
這如同春日嫩芽悄然破土般的笑意,精準地落入了彥宸的眼底,瞬間點亮了他眼中更加明顯的驚喜與光彩。兩人的笑聲,一個響亮開懷,一個輕淺克制,如同山澗的溪流與檐下的風鈴意外相遇碰撞,交織出一小段短暫卻異樣和諧的旋律,随後才漸漸收斂平息,隻餘下走廊裡逐漸濃郁的暮色與遠處操場傳來的、更加微弱的球類碰撞聲。
彥宸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笑得有些過于放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擡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臉上那燦爛的笑容也随之褪去了幾分,語氣帶着幾分遲來的鄭重與讷讷,如同傍晚時分才姗姗來遲的微風:“對不起!”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帶着少年人在犯錯後特有的局促與懊惱,眼底閃過一抹真誠的歉意,仿佛在為自己引發這場風波并且成功“自投羅網”而真心忏悔。
張甯卻并未直接回應他的道歉,眼神如同天邊漂浮不定的流雲,輕輕掠過他那張還帶着幾分赫然的臉龐,最終落向了遠處已經亮起了昏黃燈光的路燈杆。她的聲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語,透出一種被一天的波折消磨後的深深倦意:“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補習吧。我得趕回家了。” 語氣雖然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然。她的裙擺幾乎是同時微微一動,仿佛要為這場并不輕松的對話立刻劃上一個休止符。
彥宸毫無異議地點了點頭,眼神重新亮得如同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用一種充滿了活力與期待的、幹脆利落的聲音應道:“好!” 聲音如同敲響了一記充滿希望的鼓點,“畢竟,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了嘛!”
張甯聞言,幾乎是下意識地,也跟着輕聲重複了一遍,語氣卻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恍惚與飄渺:“是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話音落下,她已經轉身,那個略顯單薄的背影毫無留戀地融入了越發深沉濃郁的暮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