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那位沉默寡言的後爹。他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寡言、顧家,卻也因循守舊得近乎無趣。每天風雨無阻地踩着那輛嘎吱作響的舊單車去工廠上班,換回那份固定得如同鐘擺一樣精确的薪水。在資本的巨大棋盤上,他無疑是一枚最普通的兵卒,忠誠、勤懇,卻毫無希望。他被牢牢困在那個日漸衰落的國企格子裡,耗盡一生,恐怕也難以越過命運劃定的雷池半步。
她的目光又轉向那位總是闆着一張刻闆方臉的班主任。他總是在課堂上不厭其煩地唠叨着‘隻有努力高考,考上好大學才有唯一的出路’。可在這副新的棱鏡下,他不過是龐大教育流水線上一枚忠于職守的螺絲釘,兢兢業業地為社會生産着标準化的‘高分商品’,卻從未真正質疑過這套體系本身的合理性與目的性。他的教條,如同一堵看不見卻堅不可摧的高牆,不僅框住了學生們思想的翅膀,也同時框住了他自己,讓他安于做規則的傳聲筒。她的思緒如同決堤的潮水般洶湧翻滾,将她認識的一個人個人逐一沖刷、審視:同學,鄰居,甚至街角那位每天斤斤計較幾毛錢的賣菜大娘……每個人,無論自知與否,都仿佛被裹挾在一張無邊無際、名為‘資本’的巨網之中,不由自主地扮演着生産者、消費者,或是被剝削、被定義的棋子。
最後,她的思緒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回到了彥宸身上。他又是誰?一個公認的學渣,理科試卷常年在及格線邊緣危險徘徊,卻又能在課後自己捧起《資本論》這樣的‘天書’,并且口出狂言,直斥國企是‘剝削牛馬’的地方?他看似吊兒郎當,沒個正形,嘴上輕佻地調侃着要‘雇秘書翻譯’這樣的幻想,眼底深處卻又分明藏着一團不肯熄滅、桀骜不馴的火焰。他像一匹尚未被完全馴服的野馬,身體被困在應試教育的藩籬之内,靈魂卻總是在躍躍欲試,想要沖破一切束縛。他的某些洞察,鋒利如解剖刀,能夠輕易剖開生活習以為常的表象,暴露出其下殘酷的邏輯。可他偏偏又要用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臉來掩飾這份銳利,像一個戴着小醜面具、在命運的棋盤上危險跳舞的賭徒。她不由又是一聲輕哼,但這一次,嘴角彎起的弧度卻變得異常複雜,如同黑夜裡被風吹得明滅不定的燭光。他到底是資本規律的冷靜觀察者,還是一個尚未覺醒、卻潛力無限的未來玩家?她不得而知。隻覺得心頭有一股莫名的熱流湧動,仿佛被他那身上矛盾的銳氣與活力,點燃了某種她尚未明白的東西。
帳外的雨聲确實已經幾乎停歇,隻剩下屋檐偶爾滴落的殘響。遠處巷口,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狗吠,如同不合時宜的鼓點,徒勞地刺破着深夜的寂靜。她猛地拉開蚊帳,翻身下床。赤裸的雙腳踩在地闆上,感受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冰涼,仿佛第一次踏上了一塊充滿了未知與變數的人生棋盤。她走向那張被弟弟的作業本和她的試卷草稿堆滿的窄小書桌。随手翻開一張剛剛批完的題卷,上面紅色的批注與勾叉零散地分布着,如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腦海裡卻又閃過彥宸在補課時露出的那個狡黠的笑臉,以及那句‘蒙不了資本家,還蒙不了你?’的反問,如同一顆被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再次蕩開了圈圈漣漪。
她聽見自己用極低的聲音自言自語:“還是……再看一遍?或者……換一本?”聲音如同夜莺在暗夜中的第一聲低鳴,微弱,卻帶着一種猶豫不決的輕顫。指尖無意識地掠過試卷的邊緣,那感覺,仿佛在輕撫一柄尚未決定是否要出鞘的、鋒利卻沉重的劍。她下定了決心:明天,還是去問問他吧——那家夥,總有辦法讓她固有的思緒,拐上一個意想不到的彎。
她重新回到床邊,坐在床沿。燈光依舊昏黃如舊夢,蚊帳頂端那塊補丁在光影下看起來更像一張神秘難解的地圖,它似乎指引着某個方向,卻又同時将她牢牢困在這方寸之地。她的手指重新撚起了《資本論》的書頁,紙張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夜裡,如同遙遠海岸線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潮聲。她清楚地意識到,資本的邏輯,如同一張無邊無際、無處不在的網,不僅罩住了她,也同樣罩住了彥宸,罩住了所有人。可他的那句‘創造不可能’,卻又像一枚被悄然埋下的火種,已經點燃在她心底最深處,正在慢慢燃燒,燒得她既感到深刻的不安,又滋生出一種連她自己都害怕的、模糊的期待。
夜更深了。殘餘的雨聲,如同戀人枕邊的低語,纏綿不斷。蚊帳之内,那個清瘦的少女再次埋首于厚重的書頁之間,仿佛一個虔誠的探秘者,正在用盡全力,叩響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沉重大門。她的青春,熾熱、迷茫,而又遠未定型,正如同床頭那三卷沉甸甸的書,蘊藏着艱澀、重壓,卻也同時閃爍着無窮的、改變一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