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最纖薄的金色絲綢,悄無聲息地漫過教室的窗棂,溫柔地塗抹在每一張飽經滄桑的木質課桌上,暈染開一片溫暖的光斑。文化節雖已落幕,那份喧騰的餘溫卻似乎仍在校園的空氣裡悄然彌漫,混雜着若有似無的彩紙甜香與粉筆塵屑特有的、微澀的呼吸感。教室後牆那塊煥然一新的展示欄前,此刻正聚攏着些許學生,壓低的竊語聲如同投入靜水的小石子,漾開一圈圈好奇與驚歎的漣漪。
張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白襯衫的袖口被她随意地挽起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藍色的百褶裙擺随着她輕盈的步伐微微晃動,像一泓清冽的泉水,無聲地淌過磨損的石階。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掠過一排排課桌,最終定格在後牆展示欄前那小片攢動的人影上,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好奇——昨夜演出後身心俱疲,她竟還未及細看那塊據說被彥宸連夜“搶救”回來的班級闆報。
她不疾不徐地走近,身形靈巧地擠開幾個正交頭接耳的女生,目光終于完整地落在那塊占據了半面牆的闆報之上。正中央,“文化節”三個龍飛鳳舞的行書大字,筆力遒勁,墨色淋漓,宛如遊龍驚鴻,透着一種與創作者平日裡跳脫形象截然不同的沉穩與張力。而原先那片刺眼的右下角空白,此刻已被一幅字迹端正、隽秀工整的楷書宋詞所填滿。墨色烏黑飽滿,每一個字都如同精心打磨的珠玉,穩重端方中又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靈動。
她不由自主地湊近,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氣息,輕聲念出聲來:“輕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挂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浣溪沙·端午》,蘇轼。” 她的嗓音輕柔得如同拂曉時分的薄霧,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細細品咂一顆清甜多汁的果實,念到最後一句時,眼神中已然閃過了一抹難以掩飾的驚豔光芒。
“原來……是蘇東坡的詞……”張甯低聲自語,目光卻仿佛被磁石吸住般,牢牢定格在那句“佳人相見一千年”之上,唇角,在無人察覺的瞬間,悄然勾起了一抹極細微的、帶着點了然與玩味的笑意。她下意識地在心底反複默念着這七個字,像是在解一道謎題,又像被詞中那份跨越時空的浪漫意境輕輕牽引。腦海中,光影交錯,禮堂聚光燈下繁漪那雙含淚的眼眸,與前日黃昏時彥宸那句含糊不清的低喃——“佳人一千年”,如同兩顆散落的珍珠,被這句詞巧妙地串聯了起來。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撫過闆報粗糙的邊緣,那觸感如同摩挲着時光留下的深刻紋理,心頭,也随之泛起了一圈難以言喻的、柔軟的漣漪。
展示欄前的議論聲漸漸散去,同學們大多已回到各自座位,晨讀的低語聲開始稀疏響起。張甯卻仿佛被定住一般,依舊站在原地,目光仍膠着在那行楷書上,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蘇轼筆下的世界——端午節清晨蘭湯沐浴的清雅,佳人腕上輕纏的五彩絲線,那份交織着節日風俗與缱绻情思的畫面,竟讓她覺得,仿佛真的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與舞台上那個淚光閃爍、壓抑孤絕的繁漪,産生了某種奇妙而遙遠的呼應。她攥着書包帶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像是觸碰了一幅無形卻深刻的畫卷。
教室後門被慢吞吞地推開,彥宸的身影晃了進來。他身上的校服皺得像一團被随意揉搓過的廢紙,書包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體一側,整個人帶着一種還沒睡醒的慵懶與頹靡,活脫脫像隻行動遲緩的樹懶。然而,當他擡起頭,目光捕捉到獨自坐在教室後排窗邊、被晨光溫柔勾勒出清麗側影的張甯時,那雙原本惺忪的眼睛驟然間像被點亮了的燈泡,猛地一亮!
他幾乎是立刻挺直了腰闆,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臉上洋溢着毫不掩飾的興奮,像一隻嗅到糖果氣息、搖着尾巴沖過來的小狗,人未到聲先至,語氣高昂得足以讓半個教室的人都聽見::“張甯,昨天你那繁漪,絕了!禮堂都炸了,掌聲震天,我看高三那對情侶都沒你出彩!”他的嗓音洪亮如鐘,帶着一種近乎崇拜的熱切,手指還在空中興奮地比劃着,仿佛要徒手重現昨晚舞台上的耀眼光芒。
張甯聞聲,緩緩側過頭,隻用眼角的餘光斜斜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清冷如碎裂的寒星,瞬間便将他周身那股熱烈的火焰澆熄了大半。她單手支頤,原本輕敲着桌面的手指倏然停頓。随即,她伸出另一隻手,擺出一個簡潔明了、不容置疑的“拿來”的手勢,嗓音裡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慵懶而戲谑的涼意:“少貧嘴。題卷呢?”
那聲音,輕柔得如同上好的絲絨,卻又仿佛在絨面之下,包裹着鋒利的刀刃,優雅中暗藏着鋒芒。眉眼間那股熟悉的、帶着“毒舌”意味的銳利迅速回籠,仿佛能在下一秒就将他那澎湃的熱情徹底刺穿。
彥宸臉上那燦爛的笑容,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僵住,然後迅速垮塌下來,像個被秋霜驟然打蔫的茄子。整個人剛剛還高昂挺拔的氣勢,立刻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飛快地癟了下去。他悻悻地低下頭,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地、極其不情願地從那個同樣皺巴巴的書包裡往外掏着什麼,動作遲緩得像是在故意拖延死刑的執行時間。終于,他掏出了四張皺巴巴的卷子,遞過去的時候,語氣低得幾乎細不可聞:“那個……周一、周二不是忙闆報嘛……回去都太晚了,實在……實在沒來得及做完……再說,再說昨天我還特意去給你捧場,看你演出了呢!”他的嗓音細若蚊鳴,眼神還偷偷向上瞟,飛快地瞄了一眼張甯的臉色,顯然是試圖用“捧場之功”來換取一點寬大處理。
張甯好看的眉毛輕輕一挑,目光落在遞過來的題卷上。果然,兩張上面寫得滿滿當當,字迹雖潦草卻也算工整;而另外兩張,卻隻零星寫了幾個答案,大片的空白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殘破書頁,格外刺眼。她唇角微動,那句早已蓄勢待發的毒舌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哦?忙闆報?我看是忙着揮毫潑墨,寫蘇東坡的詞了吧?那題呢?是被你寫進詞裡,跟着‘流香漲膩’,一起飛到‘晴川’去了?”然而,就在話将出口的瞬間,她的目光不經意間瞥見了彥宸眼底下那兩團淡淡的、卻無法掩飾的青黑色疲憊印記。那句刻薄的嘲諷,便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語氣,瞬間轉為一種近乎平淡的、如同秋水無波般的冷靜:“行了,沒做完就算了吧。”她伸手接過那四張卷子,随手将那兩張空白的放到一邊,隻翻開做完的兩張,拿起紅筆,“唰唰”幾下,開始批改,動作竟帶着幾分不符合她“學霸”人設的輕緩,如同溪水靜靜流淌。
教室裡一時間安靜得隻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晨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專注的側臉上跳躍,仿佛為她這難得的克制與寬容,悄悄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很快,她批改完畢,擡起頭,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太多情緒:“還行。這張90,這張88。”她的嗓音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帶着點不鹹不淡的認可,手指輕輕将批改好的卷子推回到他面前,像是在頒發一枚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獎章。
彥宸聞言,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間又亮了起來,語氣也立刻如同注入了活水般,重新變得活泛:“真的?88?那也不錯了哈!”他的嗓音再次高昂起來,像個溺水者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體也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臉上重新綻放出劫後餘生般的笑意。
忽聽張甯随口一歎:“我還不知道那首是蘇東坡的詞呢……”這句話,如同投入滾油裡的一點火星,又像是一根被精準點燃的引線,瞬間将彥宸這個“移動火藥桶”徹底引爆了!他像是突然被激活了某個開關,整個人瞬間從剛才的萎靡狀态切換到了亢奮模式,語氣滔滔不絕,宛如決堤的洪水:“什麼?!你竟然不知道?!那可是蘇轼的《浣溪沙》啊!寫端午的!多美啊!中國詩詞的精髓,懂不?意境之美,像蘭香撲鼻;語言之美,字字珠玑;洗練之美,寥寥數語勾魂攝魄!”
他的嗓音越來越洪亮,如同擂響的戰鼓,激動之處更是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唾沫星子橫飛,活脫脫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搖頭晃腦、自我陶醉的說書先生。
張甯早已批完了題卷,此刻正單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表演。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目光饒有興味地斜掃過去,像是在欣賞一隻正得意洋洋、拼命開屏展示自己漂亮羽毛的孔雀。她的眼神中閃爍着一絲狡黠的興味,終于悠悠開口,嗓音裡帶着點恰到好處的、俏皮的揶揄:“喲,彥宸,你這嘴,比蘇東坡還溜?”她的聲音輕快得如同拂過柳梢的清風,輕輕逗弄着這隻正沉浸在自我吹噓中、驕傲的小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