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稠如化不開的墨,将這座沉睡的小鎮每一寸肌理都細細浸染。巷口孤零零的街燈,勉力撐開一圈昏黃脆弱的光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如同暗夜航道上,為晚歸者點亮的、寂寞的燈塔。張甯用鑰匙旋開家門,老舊的門軸發出一聲疲憊而綿長的“吱呀”呻吟,仿佛在低語着歸人的倦意與這屋檐下日複一日的沉寂。客廳裡,那股熟悉的、混雜着微苦藥香與清甜米粥的氣息立刻溫柔地将她包裹。燈光下,藤編小桌上靜靜擺着那隻邊緣帶着豁口的舊瓷碗,裡面盛着母親自己熬好的、尚溫的湯藥。柔和的光線如同輕薄的暖紗,籠罩着這個空間逼仄卻竭力維持着整潔的家,勾勒出一種既溫馨又難掩沉重的生活輪廓。
張甯輕輕放下肩上的書包,藍色裙擺随之在膝頭漾開一道細微的褶皺,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蕩開的漣漪。她的白襯衫上,似乎還隐約殘留着禮堂後台木質地闆特有的、混合着塵埃與汗水的淡淡氣味。臉上的淡妝早已拭去,隻餘眉梢眼角處,還依稀可辨一抹淺淡的胭脂痕迹,如同清晨花瓣上将晞未晞的露珠,為她略顯疲憊的臉龐添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媚。
她走到母親身邊,自然地拉過母親微涼的手,挨着藤椅邊沿坐下。她的眼睛,在柔和的燈光下,亮得驚人,仿佛驟然點燃的細小星火,語氣也帶着尚未完全平複的激動,急促而熱烈:“媽,今天演出可熱鬧了!禮堂擠滿了人,掌聲響得像炸雷!”她的聲音清亮高昂,如同山澗裡跳躍奔騰的溪水,充滿了屬于這個年紀的、純粹的雀躍。手指無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了母親睡衣的袖口,像個急于展示自己珍貴戰利品的孩子。
母親微微側身,倚着藤椅的靠背,燈光愈發清晰地映照出她瘦削蒼白的臉龐,但眼角眉梢,卻因女兒的興奮而綻開了一抹極其溫柔的笑意。她擡起另一隻手,用帶着涼意、如同秋水般細膩的指尖,輕輕拂開張甯額前微亂的發絲,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品。她的目光,帶着無限慈愛,細細描摹着女兒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與閃亮的眼眸,語氣柔和得如同晚風拂過柳梢:“甯甯,瞧你這興奮勁兒,像隻叽喳的小鳥。”她的嗓音低緩而溫存,像一首被歲月浸潤的老歌,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指尖從額角滑到女兒的臉頰,輕輕摩挲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怎麼樣?演出順不順利?累壞了吧?”
張甯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帶着點小得意的笑容:“累是累,但是,值!太值了!媽,我跟你說,我一句台詞都沒忘!底下那些觀衆,好多人都看呆了!”她的嗓音清脆得像風中搖曳的銀鈴,身體興奮地微微前傾,仿佛要将胸腔裡滿溢的激動與喜悅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她繪聲繪色地描述着舞台上變幻的燈光,說那聚光燈如何像一道神聖的光劍,精準地劈開黑暗;她複述着繁漪那些沉痛的台詞,強調自己眼角那滴淚如何讓全場瞬間鴉雀無聲;甚至還模仿起顧問老師的語氣和神态,手指誇張地比劃着:“‘張甯!你!就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驚喜!’”她的聲調忽高忽低,表情生動投入,像是在獨自上演一出精彩絕倫的獨角戲,激動之下,手差點揮舞着碰翻桌上那碗安靜的湯藥。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寫作業的弟弟小川,早已被姐姐的講述吸引,停下了筆。他抱着課本,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像是在聆聽一個遙遠而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他的小臉在燈光下被映照得格外透亮,語氣裡充滿了孩子氣的、純粹的好奇與驚歎:“姐,你真哭了?不是演的?”他的嗓音清脆稚嫩,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摳着課本的封面。
張甯斜睨了他一眼,迅速收斂起剛才的激動,語氣恢複了幾分慣常的戲谑與調侃:“當然是演的啦!你當我那麼容易掉淚?”她的嗓音帶着點逗弄小貓般的俏皮,伸出手指,輕輕敲了一下弟弟的腦門。然而,就在那一瞬,她的眼神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了一絲極其細微、不易察覺的柔軟與黯然。腦海中,那句“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的台詞,如同幽靈般再次響起,心底那道細微的裂縫,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她不動聲色地将這縷思緒壓下,語氣重新變得輕快起來:“不過,掌聲是真的響,震得我耳朵嗡嗡叫。”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那張老舊木凳上的後爹,手裡捧着一隻印着褪色紅星的搪瓷杯,如同角落裡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他的目光,如同蜻蜓點水般,極其短暫地掠過張甯興奮的臉龐,聽完她眉飛色舞的講述,也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低沉含混的“嗯”。他的沉默,如同客廳裡一堵無形卻堅硬的牆,将這份難得的熱鬧與溫馨隔開了一段距離,卻又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成為了這幅家庭畫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像水墨畫上那一道看似随意、實則沉重的墨痕,定義了畫面的基調。
母親看着女兒和兒子的互動,再次輕笑出聲,語氣是全然的溫和與包容:“那你們老師怎麼說?對你的表演滿意嗎?”她的嗓音,如同冬日裡汩汩流淌的溫泉,熨帖着人心,溫暖得幾乎讓人鼻尖微酸。她的手指,依舊輕輕停留在張甯的臉頰上,像是在反複确認這失而複得的珍寶的真實觸感。
張甯用力點點頭,語氣裡終于帶上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滿足與肯定:“嗯,老師說了,誇我了呢。她還問我要不要參加話劇社。”她的嗓音不自覺地放緩了,像是在細細咀嚼、品味着一個遙遠而誘人的可能性。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母親那張瘦削的臉上,燈光下,那曾經美麗的輪廓依舊清晰,卻已被病痛與操勞磨去了光澤,像一朵過早凋零的花,瘦得讓人心疼。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她想起了顧問老師那充滿鼓勵的話語,想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更想起了站在聚光燈下,與繁漪靈魂交疊的那一刻——仿佛在那短暫的瞬間,她真的擺脫了現實的沉重鎖鍊,成為了那個敢愛敢恨、孤傲決絕的女人。
母親的眼睛倏地一亮,如同被點燃的燭火,語氣中充滿了顯而易見的好奇與或許是一絲期盼:“是嗎?那……那你答應了嗎?演戲這麼好看,你不喜歡?”她的嗓音輕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着一扇虛掩的門扉,手指輕輕捏了捏張甯的手,眼底帶着點鼓勵的笑意。
張甯沉默了,隻有短短幾秒鐘,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的目光緩緩垂下,最終落在了藤桌上那隻安靜的、帶着缺口的白瓷碗上。碗裡深色的藥汁,在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她的語氣,如同被秋風吹拂過的湖面,漸漸冷卻下來,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清醒與疏離:“我……沒答應。”
她的嗓音清冷,如同初冬的湖水,帶着一種近乎固執的堅定,“演戲……是挺好玩的,像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夢。可是媽,它……它給不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它不能讓我走得更遠。”她微微頓了頓,眼神中掠過一絲短暫的迷茫,随即又被更深的決心所取代,聲音低得如同歎息,像是在對自己,也像是在對這沉重的現實低語:“我想去的地方,演戲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