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宸果然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掉入了陷阱,反而被這句“誇獎”刺激得更加來勁,語氣也愈發誇張起來:“那是!再說你昨天那台詞,就是那句——‘我在這體面的家庭已經十八年啦。周家家庭裡所出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哇!簡直不要太震撼!我跟你說,那份感覺,那份心境,要是放到古詩詞裡,妥妥的就是南朝鮑照的《拟行路難》啊!就是那種‘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的離散無所依、那種‘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敢言’的孤寂空曠!啧啧啧,簡直是絕配!靈魂共鳴啊!”他的嗓音高昂得如同吹奏的短笛,帶着點顯而易見的、急于賣弄的得意,手指還在桌面上興奮地敲打着,節奏淩亂得如同新手在敲鼓。
原本隻是抱着看戲心态的張甯,在聽到“鮑照”和那幾句詩時,心中卻猛地一凜,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蟄了一下。她一直含笑的目光瞬間擡起,變得專注而銳利,嗓音裡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真正的好奇與急切:“鮑照?《拟行路難》?寫的是什麼樣子的?快,拿來我看看。”她的聲音,如同陡然加快流速的清泉,淌過石澗,帶着一種探索未知的渴望,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像是在催促一件即将揭曉的珍寶。
彥宸見她果然上鈎,更是得意,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立馬如同打了興奮劑般,迅速從那個亂糟糟的書包裡又掏出一張宣紙,動作快得像隻急于向主人獻上自己辛苦藏匿的松果的小松鼠。
張甯接過那張宣紙,目光掃過,眉頭卻不由得微微一皺。隻見紙上是龍飛鳳舞的毛筆字,行書與草書混雜在一起,草書部分尤其寫得狂放不羁,如同風卷殘雲,龍蛇狂舞,若非在左下角用極其微小的、如同蠅頭般的工整小楷标注了釋文,以張甯的古文功底,恐怕也很難完全辨認清楚這些密密麻麻的繁體字。她忍不住擡起眼,對着彥宸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嗓音裡瞬間又夾雜上了那種熟悉的、帶着尖銳戲谑的毒舌味道:“這是不想給人看啊?寫得跟鬼畫符似的!”她的聲音,像隻狡黠的小狐狸,輕輕甩了甩尾巴,帶着毫不客氣的揶揄,手指卻輕輕點着那張書法紙,透出幾分調侃的意味。
随即,她低下頭,不再理會彥宸可能露出的委屈表情,開始專注地、逐字逐句地默念起那蠅頭小楷的釋文:“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敢言……”
她的嗓音,随着詩句的深入,不自覺地漸漸放緩、變沉,像是在細細咀嚼一塊入口苦澀、回味卻悠長的黑巧克力。眼神中,也清晰地閃過了一絲被觸動的、深刻的震顫。這首詩裡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漂泊無依的茫然,以及那種有苦難言、隻能壓抑在心底的憤懑與悲涼,竟然真的與繁漪在舞台上喊出那句“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時的心境,如出一轍!仿佛一把塵封已久的鑰匙,悄無聲息地、精準地插入了鎖孔,輕輕一擰,便打開了她心底那片因共情而産生的、隐秘的回響。
她緩緩擡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兀自得意的彥宸,這一次,她的嗓音裡褪去了所有戲谑與刻薄,隻剩下一種近乎歎息的、帶着真誠暖意的柔和:“這首詩……寫得……真的很像啊……沒想到,你的古文造詣,還真挺不錯的。”
這句突如其來的、發自肺腑的誇獎,讓彥宸瞬間如同打了勝仗的将軍,咧開的嘴幾乎要咧到耳根,語氣更是得意洋洋,尾巴簡直要翹到天上去了:“嘿嘿!那是!小意思啦!跟你說,以後在詩詞歌賦這方面,有啥問題随時請教我,哈哈哈!”他的嗓音洪亮得如同在給自己頒發一枚巨大的勳章,身體甚至還配合着微微向後一仰,活脫脫一副“一代宗師,舍我其誰”的欠揍架勢。
張甯看着他這副得意忘形的模樣,原本柔和的眼神倏地一眯,像隻悄悄捏緊了小刀柄的狡黠小狐狸,嘴角彎起一抹極其緩慢、卻充滿了危險信号的詭笑。她不緊不慢地、慢條斯理地從自己的書包裡,又掏出了兩張嶄新的、印滿了密密麻麻題目的試卷,輕輕放在桌上。嗓音輕柔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又暗藏着緻命的殺機:“哦?小意思是吧?正好,喏,這裡還有兩套新題卷。加上你之前沒做完的那兩套……這周落下的進度,我看都得給我老老實實補上才行。”
她微微頓了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飛镖,斜斜地掃向已經開始感覺不妙的彥宸,嗓音故意拖得悠長,帶着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弄:“慢慢做吧……‘小意思’同學!嗯?”那最後一個上揚的尾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藥,甜膩中透着不容反抗的鋒芒。手指輕輕敲擊着那幾張卷子,節奏明快得如同勝利的鼓點。
彥宸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冰雹砸過的玻璃,瞬間崩塌、碎裂!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幾乎要噴出火來,語氣也瞬間暴走,一連串成語如同機關槍般噴射而出:“張甯!你!你你你……你這是仗勢欺人!恃強淩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以大欺小!強人所難!”他的嗓音高得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手指顫抖地指着那疊仿佛散發着不祥氣息的題卷,活像一隻被徹底逼上梁山、炸毛了的貓,氣得整張臉都漲成了通紅色。
然而,怒吼過後,氣勢卻又迅速回落,他頓了頓,語氣終究還是軟了下來,帶着點可憐兮兮的讨饒意味:“不是……張甯,我的好同桌,饒了我吧……這周……這周為了闆報和你的演出,我真的是忙瘋了……”
張甯看着他那副氣急敗壞卻又不得不低頭求饒的滑稽模樣,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擡手掩着嘴,眼底閃爍着得逞後狡黠而明亮的光芒。嗓音裡充滿了俏皮的調侃,如同清泉泛起了歡快的波浪:“忙?忙着寫‘佳人一千年’?那就再忙點,題卷寫完,興許能成‘千年學霸’!”
她的聲音,如同春日裡最活潑的溪流,輕快地逗弄着這隻已經徹底炸毛、卻又無可奈何的小狗。手指輕輕一推,将那疊象征着“噩夢”的題卷,又向他面前送了送,宛如在插下一面宣告勝利的、得意洋洋的小旗幟。
教室裡,早已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的幾個早到的同學,再也忍不住,爆發出低低的、卻充滿善意的笑聲,探頭探腦地看着這對“歡喜冤家”的日常交鋒,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種輕松愉快的、屬于青春的獨特氣息。
晨光,更加燦爛地從窗外潑灑進來,恰好落在張甯攤開的書桌上,照亮了她手邊那本尚未合上的《人類的起源》的封面。她的目光掠過彥宸那副生無可戀、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更深、更甜了,像一朵在明媚陽光下,悄然舒展花瓣、自在綻放的、帶着秘密芬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