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秃了枝梢的那天,聖希維爾迎來了初雪。
第一片雪在午夜時分降臨。
人尚在夢中,窗外的白絨點子就漫天漫地舞了起來。夜色幽暗,宏大的碉堡群矗立如黑石,隻有廣場上一支支孤立的路燈旁,昏黃的光芒裡,才看得見悄然沉降的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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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雪落無聲。
次日是周六,裴蘭頓起床時,窗台、屋頂、塔尖已是茫茫一片素白。他吃過早餐,外帶一杯熱咖啡,冒着風雪趕去了韋森木工坊,準備在今天完成小教堂的收尾工作。
室内寒意森冷,他搓熱雙手,活絡一番筋骨,啟動了台鋸。
這回他吸取教訓,戴好了木工防切手套——最近實在心猿意馬得厲害,不多加保護,等會兒估摸着還得再挨一刀。
心猿意馬的原因也很簡單:
曼甯換了冬季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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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每年十一月最後一周,聖希維爾全校師生都要改穿冬裝。
學生的冬裝是厚絨雪地迷彩,年級越高,環境紋理越淡,也就越接近白色。譬如說,裴蘭頓他們分到的是雪林迷彩,色塊深且密。四年級分到的則是開闊雪野迷彩,白底子上零星幾道斑紋,模拟碎岩和斷枝。
而教官們的冬季制服是純白色。
一件純白雙排扣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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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周一清晨,出門看到第一位身着冬季制服的教官,裴蘭頓心神不甯,滿腦子都是曼甯穿着它的模樣。熬到下午,他化身一頭焦慮的邊牧,趕羊般攆着三位狐朋狗友往格鬥教室沖,不許減速,更不許繞彎路,結果一進門——
曼甯坐在講台上,照舊一身标準作戰服。
那件純白大衣被擱在一旁,平整疊放,沿着講台邊緣折垂而下。
……來晚了。
裴蘭頓失落不已,眼底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千辛萬苦又熬到下課,曼甯解散隊伍,回頭拎起那件雙排扣大衣,提肩輕抖兩下,将它穿上身,開始有條不紊地一粒一粒系扣子。
十五秒。
裴蘭頓火速進行了一番估算:曼甯穿完這件大衣最多耗時十五秒,在此之前,他隻要想辦法蹭住不走就行。
偏偏格裡夫他們閃得飛快,一溜煙蹿沒了影兒。芬奇瞧他磨磨蹭蹭,居然一個人跑去教室角落熱心地幫忙一張一張排椅子,行徑不可理喻,頂着他的後背就往門口推。
“走了走了!”
上課邊牧趕羊,下課羊趕邊牧。裴蘭頓死犟着不肯挪腳,一步三回頭,恨不得一拳頭送芬奇破窗騰飛。
管好你自己!
我今天心血來潮,特别願意排椅子,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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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拉拉扯扯到門邊,再多邁一步,曼甯就将脫離視野範圍。裴蘭頓滿心絕望,懷着僅剩的希望最後一次回了頭。
時機分毫不差,純白大衣的“軍官照”恰巧在那一秒定格——曼甯系完領扣,戴上同樣純白色的軍官帽,扶正略微偏斜的帽檐,拿起點名冊,轉身向大門走來。
軍帽中央,一枚淡金的雙鷹紋章光輝奪目。
裴蘭頓看呆了。
挺拔,俊朗,鋒利而溫潤。
截然相反的兩種氣質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竟一點也不違和。
聯邦軍校網站,曼甯的個人資料頁,那張無故缺失的白色軍禮服證件照,終于在今天完美無憾地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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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隔空相撞,曼甯一愣,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性質上,裴蘭頓這一次回頭屬于“偷瞄”,僥幸掃到一眼就該光速閃人,以免被當場逮住。但想看曼甯這一身看到飽的渴望徹底壓過了被逮住的害臊,視線死活抽不回來。他站在門口,幾乎是直勾勾地盯着曼甯瞧。
當“偷瞄”赤裸到一定地步,反而成了坦蕩,無恥的嫌疑被自動排除,以至于曼甯還以為他臨時記起了什麼話要講。
這可太尴尬了。
一秒、兩秒、三秒……蹊跷的沉默中,裴蘭頓就像一根插進沸水的溫度計,肉眼可見地從脖子紅到了眉梢。
曼甯總算明白過來,無可奈何地朝他一笑。
别這樣。
清醒一點,拜托。
“你腿斷了是吧?!”芬奇橫空伸來一隻手,勾住裴蘭頓的脖子一拽,把他從心髒瀕臨爆炸的窘迫中及時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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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秒鐘的互望,裴蘭頓今天回憶起來,所有細節都已經遺忘了。記憶是一張篩網,将無關緊要的盡數剔除,隻留下最幹淨的一幅油畫:
初冬的溫暖日光中,純白的教官制式大衣,純白的軍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