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韋森木工坊。
周日不是社團活動時間,木工坊冷冷清清。大燈未開,數百平米場地籠罩在陰影中,隻有臨窗一角開着燈,投下一束錐形光束,照亮了下方的工作台。
裴蘭頓正坐在那兒,一手握着上午撿來的樹枝,一手拿着鑷子,從一盒刺藜幹草中挑出一簇形狀合适的,粘在了枝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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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昨天才臨時加入木工社的,過程略顯滑稽。
當時他剛剛冒出要為曼甯做一份禮物的念頭,一分鐘查詢到木工坊地址,十分鐘飛奔抵達,一推門,整個人當場愣住:
熱火朝天!
隻見眼前是一座籃球場尺寸的大平層,被高頂燈照得雪亮。
一群學生在火花四濺地焊接,一群學生在塵土飛揚地手拌混凝土,還有一群學生在用圓鋸切割一塊足有五米的木闆。長、短、厚、薄……各式木料堆滿牆面,旁邊是車床、台鋸、電木銑、壓刨機、砂輪機……
和他的想象南轅北轍。
木工社,難道不該是一個做畫框、凳子和儲物櫃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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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的指導教官姓韋森,一位花甲之年的女性Alpha,頭發灰白,身闆結實。
她将護目鏡一摘,拎着氩弧焊槍上前,問裴蘭頓有何貴幹。
聊了幾句,裴蘭頓才知道聯邦軍校的木工社,本質上就是戰地工程兵的進階社團,幹的全是中型軍事項目:戰壕、拒馬、棧橋、單兵掩體、臨時指揮所……和普通高校的木工社完全是兩碼事。
他屢次為愛丢臉,也不差這一回了,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想學做一件微縮木藝品。
韋森教官:“木藝品?”
“可能和你們這兒的……呃,風格,不太搭。”裴蘭頓環視了一圈,“但……都是木工嘛,總有相通的地方。不介意的話,方便給我一些指點嗎?一兩句也行。”
他燦爛地一彎眉眼。
沒想到韋森教官猛虎嗅薔薇,上可鏟機挖戰壕,下可鑿刀刻木雕,在木藝品方面也是個深藏不露的行家。她順手抽了本《微縮模型入門》丢給裴蘭頓,又慷慨地指了個角落的工作台,說餘料任取,注意防護,有事喊她。
然後就大步回歸焊工小隊,放養了裴蘭頓。
從進門到開工,裴蘭頓一共花了兩分十八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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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确實天賦異禀,僅憑一起躲雨那半小時的記憶,還有一張從哨塔上遠距離拍攝的照片,内景結合外景,就把小教堂的結構草圖畫了個七七八八。
韋森教官對着草圖計算了一遍工時,說至少需要四個周末,合計一個月。為了加快進度,還幫他安排了最高效的工序:先搭建小教堂的主結構,再一步步添加外飾,譬如圍欄、草坪和花卉。
但是今天,裴蘭頓打亂了工序。
主結構被擱置一旁,長梁、短柱、基闆、榫杆、薄木瓦和其他邊角料散落了一桌,而他正在一枝一枝地往小樹杈上粘刺藜——
他實在靜不下心。
從馬場回來後,思緒就一直亂糟糟的,任何費腦子的精細活都幹不順暢,硬撐下去遲早把手指切了。裴蘭頓隻好關掉鋸床,轉而搗鼓最簡單的一道工序:
做樹。
不插電,安全系數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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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藜,一種小型草本,形似天然樹木,截一段寸許長的分枝,就能在微縮景觀中扮演一棵小樹。如果再切碎一些,草尾對木尖,粘附在樹形骨架上,還能做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裴蘭頓眼下幹的就是這個。
一枝接一枝,半機械作業,枯燥重複,無聊到殺不死一粒腦細胞,很适合目前心不在焉的他。
某個瞬間,鑷子懸停在空中,久久沒有下一步動作。
他又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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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探究曼甯的人生,已經遠遠超過了可以被原諒的限度——不是越界,是侵門踏戶,以關懷為名,将曼甯慘痛的過往翻了個底朝天。
而曼甯還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所信任的學生,剛才以一種多麼強硬的态度,從助教嘴裡挖出了一籮筐舊事。
曼甯對他還不夠赤誠嗎?
哨塔上說漏了一句“回前線”,明明笑一笑,敷衍過去,連理會都不必理會的,卻還是親自帶他去了一趟山坡上的小教堂,準許他踏足自己最私密的紀念廳,将父輩的故事坦言告知,将流血至今的傷口翻給他看。
他卻不懂适可而止。
誤打誤撞撿到了一張十四年前的報紙,就當作鑰匙,趁着曼甯微啟門扉,長驅直入,把餘下的秘密也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