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機會的那個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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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在耳畔囫囵過了三遍,窮盡了分析角度,裴蘭頓依然一個字也理解不了。若非曼甯那一池寒冰般的臉色,他幾乎要以為它是另一個玩笑。
“怎麼會?以你的能力,隻要你願意……”
“這兒。”
曼甯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我這兒一直是空的,不覺得奇怪嗎?”
肩章。
裴蘭頓一秒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當然,開學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隻是……怕冒犯你,不敢多問——為什麼會沒有軍銜?畢業典禮那天,每個軍校生不都會被授予少尉銜嗎?”
曼甯搖了搖頭:“不是畢業典禮,是委任典禮。”
“委任……典禮?”
“對。”
曼甯伸出了三根手指:“預備役轉現役,一共三步:畢業、委任、授銜。隻不過往年,所有Alpha軍校生都能順利走完這一套流程,大家習以為常,兩場典禮也就合二為一,被當做一回事了。實際上,如果一個軍校生畢了業,卻沒有軍區願意接收,拿不到軍官委任書,就隻能畢業,不能授銜。”
“他們憑什麼不收你?”
你明明比Alpha同僚們出色得多!
裴蘭頓眉頭緊擰,一團無名火在胸口亂竄,拳頭發癢,非常想拎個簽發委任書的過來揍一頓。
曼甯微不可察地苦笑了一下:“弗拉澤下午說的那些話,錯在對我的人格侮辱,而不在事實層面。我不得不承認,Omega去前線戰區,确實會給所有人帶來麻煩。”
“可、可你已經能在軍校教書了啊?哪兒的Alpha密度能比格鬥教室還高?你從沒讓我們産生過一點困擾,戰區的那些Alpha難道都變異了嗎?”
裴蘭頓百思不得其解,把剛才和格裡夫他們讨論的信息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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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甯的神采黯淡了下去。
因為……我離不開卡錫教授,離不開兩個月一針的雙向阻抑藥物。
邊境在南,首都在北,往返一趟數千公裡,加上長達兩三天的藥物不良反應期,意味着每次都要請将近一周的假。前線任務突發性極高,穩定、規律、時刻待命是軍人的基本素養。在作息精确到秒的部隊,沒有誰會需要一個動不動就消失一周的長官。
哪怕個人能力再強。
曼甯望着自己削瘦的手腕,五指緩緩握成了拳。
裴蘭頓,你不知道,那支兩毫升的針管是一根鎖鍊,将我死死困在了這裡。邊境、前線、鹈鹕河雨林、帝國腹地、索文亞克荒漠……
我哪兒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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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甯曾經以為,困境隻是暫時的。
卡錫教授告訴過他,等阻抑藥物的口服片劑問世,一次拿上一年的份,他就自由了。于是,從成為受試者的第一天起,曼甯心裡就開啟了一個倒計時——具體的數字模糊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始終在一秒一秒不間斷地跳動。
一兩年,最多三四年。
不會太久的。
畢竟,在他加入試驗前,注射針劑就已經是趨近完善的版本了;他加入試驗後,藥物反應也在一輪輪疊代中減弱。他相信,以這樣的進展節奏,用不了多久,一份藥效穩定、副作用溫和的口服片劑就會出現在教授的處方箋上。
然而,一晃六年過去,十六歲的軍校生成了二十二歲的教官,口服片劑依舊遙遙無期。原本被視作“過渡階段”的格鬥教職,似乎将要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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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曼甯不太愛想那些事,滓污沉底,換一池虛假的浪平水清,日子也不是不能過。今晚Alpha一提,攪得水波滌蕩,所有煩郁、腐壞、潰爛的記憶一下子翻到了表層。
曼甯疲倦難耐,失去了談天的心情。
“裴蘭頓。好奇心不要太重,我不希望今晚的氛圍毀于一旦。”他低垂着眼,冷冷地說。
“抱歉,我……不問了!”
裴蘭頓慌忙打住。
他是真受不了看到曼甯流露一絲難過。曼甯皺一皺眉,威力堪比一塊千鈞重石從天而降,壓得他胸口悶疼。
他靠回欄杆旁,照舊彎腰倚着,拿肘尖頂了頂曼甯的肘尖,說:“教官,我們不聊那些糟心事了,聊點開心的、輕松的,好不好?”
說着,伸手指了指前方:“你很喜歡那座小教堂,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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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上,尖頂小教堂還亮着燈。
一道四四方方的矮籬笆護着它,木樁之間也懸了幾串裝飾燈,光芒疏落,星星點點。
從哨塔望過去,它明亮、玲珑、典雅,置身于夜色中,像一件擺放在純黑天鵝絨上、臨窗展覽的高級手工藝品。
漂亮極了。
裴蘭頓早就察覺了,曼甯是來看它的——他的教官很專情,但不博愛。山巒湖泊一概當背景,十次有九次,視線都落在這座小教堂上。
他一定很喜歡它。
“不介意的話,我陪你聊一聊它吧。”裴蘭頓看着曼甯落寞的側臉,努力搭話,“它是什麼時候建在那兒的?你讀書那會就有了嗎?以前常去禱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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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甯兀自坐在欄杆上,望着遠方透出拱窗的橘黃燈火,不發一言。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當你說出“不希望氛圍毀于一旦”的那一刻,氛圍就已經毀了。
他憎恨自己的口無遮攔。
為什麼要對裴蘭頓甩臉色呢?他這困頓的人生,對方既非罪魁禍首,又不知曉内情,隻是出于純然的善意表達了關心。
甚至為他憤慨。
他一個當教官的,竟淪落到了要靠學生哄着安慰的地步。
“教官,你心胸真的……不太開闊。”
裴蘭頓的那聲抱怨回響在耳邊。
确實,太不開闊了。
曼甯絞着藏于袖内的十根手指,懊惱地戳了一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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