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北從思緒中抽身,正色道:“跟我說這些是為了剛才提的事兒吧?”
範正群點頭,“不沖突嘛。想請你試試做情報顧問,類似楊立輝的情況,有的案子與其花時間人力成本逐個排查,不如一個确切的情報有效率。”
“全世界這麼大,大海撈針可不容易。你既然有想找的人,也有能力,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積累資源,找人得要錢吧?要時間、要渠道吧?而且我可聽說宋家小孩兒是經常搬家,你得有這個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現在機會來了,不考慮考慮?”
霍北沉默許久,輪廓在夕陽映照下顯得尤為淩厲。範正群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雖然看着猶豫,不過他覺得這事兒有戲,搬過來短短兩周,他一直觀察着,這小子一天恨不得從元寶胡同路過八遍。
霍北大概入定了兩分多鐘,擡眼發現這人竟還等着,他不想這麼快給答複,擺擺手轉身往8号院的方向去了,寒風裡呼出的白氣飄然而上,“再說吧。”
接下來幾天,範正群沒再提顧問的事,每天上班下班的和大雜院的各位鄰居打招呼,看見霍北從元寶胡同的方向回來,就給個特有意味的眼神。
他幹警察這麼多年,見過人生百态,挺能理解霍北的心态。年少時的情誼尚未沾染社會色彩,純粹,直白,多珍貴啊。
夫妻倆都是真性情,範正群的媳婦兒,瞿小玲,很快和鄰居打成一片。隔三差五就往别家送點兒糧油米面,說是新入職學校發的員工福利,壓根兒吃不了那麼多。這股從東北來的熱情之風吹美了老太太和一幫家長,吹苦了那幾個潑皮兔崽子。
大雜院裡,三個人正湊一堆被家長勒令擇菜,邊擇邊聊。
李東東一通亂掐,豆角剝完不剩幾粒兒:“就那瞿阿姨,回回來我家送東西都說順便看看數學卷子,我哪兒寫了呀!”
虎子道:“你還說呢,我爹媽不也是麼。知道你們這兒搬來個老師,恨不得讓我直接睡在大雜院,上回她去面館,沖我一樂,吓得我腿肚子直抽筋兒!”
“能理解,都說高考是人生分水嶺,咱也快被分了。”大福撣撣垃圾袋,“早知道少爺教題那會兒我就好好學了。我嬸嬸現在也恨不得天天拉着瞿阿姨上我家吃飯,就為了讓她給我講課。”
說到這,幾個人就蔫兒巴了。
半個多月過去,楊立輝家修車廠吃了官司,該賠的賠,該判的判,城西勢力就這樣散了。城東走了個宋岑如,周圍漸漸不再有人聊及8号院。先前一直荒廢着的籃球場片區和爛尾樓也終于被政府提上日程,社會小青年們再也沒了聚衆鬥毆的場地。
而李東東這幾個即将迎來高三,社會共識裡極為重要的人生轉折點之一,關于未來要走哪條路,他們不能說一點兒想法都沒有,隻是不知所措。
這些變化對于大部分人而言其實沒什麼感觸,但他們卻知道,有些東西就是沒了就是沒了,一去不複返了。
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傾軋過的轍痕總有一天會被風撫平,誰也攔不住。
這樣的變化猶如蝴蝶效應,生活裡的一點小波動足以掀起狂風,霍北大概是感觸最深的一個。範正群的提議他還沒琢磨透,老太太這邊突然出了點事。
其實自上次陸平突發心絞痛他就多了個心眼,所以霍北強行帶老太太去醫院做了次檢查。以最終檢查結果和病患本人的身體素質來看,醫生建議在經濟條件充足的情況下可以考慮手術。
就為這事兒陸平和霍北今天在醫院門口吵了一架,一個覺得自己能挺,沒必要浪費錢,一個覺得不拿身體當回事,老觀念遺留下來的臭毛病。
為了照顧老太太情緒,霍北幾乎沒有大聲說話,全程聽她罵街了,也可能是因為他記着答應過宋岑如,不跟姥姥對着幹。
回來之後,倆人各自回房互相不搭理。霍北拿了張草稿紙伏在桌前算賬,刨去常規藥費、理療費、針灸材料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再算上陸平退役陸軍身份的國家補貼和醫療優惠,如果要做手術的話的确還需要攢一大筆錢。
半小時後他上便利店買了包煙,出門就點上了。
戒煙一整年,複吸從得知宋岑如要走的第二天開始。今天不會抽那麼猛,最多兩根兒,待會等散光了再回去。
他很少有這麼頹喪的時候,一次從福利院逃跑,一次沒趕上宋岑如搬家,一次現在。
人都有恐懼,霍北喜歡把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其實很不屑于展露脆弱,這會兒卻在春寒地凍的大街上思考起未來。
身為孤兒,從小的經曆就教會他一件事,你永遠不知道明天還吃不吃的上飯,人一旦開始害怕失去就會變得束手束腳,所以他不愛考慮太遙遠的事,崇尚今朝有酒今朝醉,屏蔽一切有可能牽絆住他的東西。
不過有些事該發生就是會發生,霍北已經被宋岑如絆住,老太太的病也已經發展到這步。當下這種情況逃避不是辦法,他很清楚,也沒準備逃,隻是需要找個角落喘口氣兒。
煙快要燃盡,星火離着手指特别近,燙的很。霍北攆了煙頭,隔着衣服摩挲頸間的竹子,怕它被沾上煙味兒。
......
别院燈火通明,綠葉已經冒出第二茬,蘇城的春季回溫就是比北方更快些。
客廳擺了兩個大行李箱,宋岑如從頂層書房下來,準備送華叔出門。
關于讀書去向的讨論已經有了結果,宋文景遂了他的願,除了每月固定時間打筆錢,請了老師專門教他商課,剩下的都不管了,今後這棟房子就宋岑如一個人住。
“阿竹啊,每晚睡前記得檢查門窗,現在天氣還涼,千萬别凍感冒了。”華叔苦口婆心的交代,眼神裡都是擔憂。
“我知道,您放心。”宋岑如道。
華叔又說:“有什麼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不要自己扛。每天吃的飯一定要注意,檔次太低的餐廳不要點。還有,你每天上學最好打車去,在學校就盡量低調些。”他講完才意識到什麼似的,歎了好長一口氣,“哎喲......跟你說這些幹啥,我們少爺已經夠低調了。”
“華叔,我不是小孩兒了,會照顧自己的。”宋岑如看着他。
“個麼你才十五,怎麼不就不是小孩了呀!”華叔操心的要命,這孩子處境有多難他都看在眼裡,現在連雇主的壞話也敢說了,“你媽媽這次真的有點過分,謝先生重要你也很重要的呀,怎麼好忍心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
“我覺得挺好。”宋岑如笑了笑,“安靜,沒人打擾,方便我備戰中考。”
華叔眼角皺紋發顫,他知道宋岑如現在是故意說這話,就為了讓他放心。
“行了,車都到了。”宋岑如沖窗外看了眼。
“哎......”華叔說不出什麼話來,拖着箱子走到門口,擺擺手,“别出來了,外頭風大。”
宋岑如是目送華叔上了車,駛出别院花園才關門的,關門之後,屋裡特别特别靜,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節奏還算平和。
他背靠着門,打量整棟房子,覺得哪裡堵得慌,心裡又空得很。
得找個東西抓一下,抓什麼呢……他把霍北送的那根兒手把件攥着了。
老僧入定似的,宋岑如在門口幹愣了半小時。
他倒是挺想把屋裡所有燈都打開,但怕費電,最後站到腿麻,動身打開客廳的電視,随便調了個綜藝節目出來放着。
習慣就好,他每次感覺到飄忽不定的時候都這麼跟自己說。
現在離中考填志願沒剩下幾個月,到時候謝珏的事如果還沒解決,他就報考申城的高中,那邊算半個瑞雲的地盤,至少不必過于擔心萬塔消息洩露的事。
宋岑如簡單在腦子裡過了遍接下來的計劃,給自己找回一點踏實感。
從一樓晃到三樓,月光從窗戶灑進來,地闆都是銀白的一片。宋岑如又站在欄杆前發了會兒呆,就看着屋子裡一扇扇黑黢黢的房間,盯到眼花,再走過去把它們都關上。
關掉最後一扇門的時候他胃裡抽了兩下,通常這就是告訴他該吃飯了,或者是某種負面情緒波動太大導緻的表現。
宋岑如捂着胃嘗試和它建立連接,它說特别想吃餃子,手工餃子。于是他摸出手機下了個訂單,沒點外賣,而是從超市買了一堆材料,決定試着自己做。
第一次開火做飯的人需要花些時間适應,作為廚房小白,宋岑如對待廚具和食材的态度非常認真,比在商宴上對着一幫老董舉杯還謹慎。
他覺得越是不熟悉的事情,越要慢慢來,總能做好的……
結果事實證明聰明人也有不擅長的東西。
面粉和水的比例錯了,不是糊成一灘就是幹巴到揉不到一塊兒去。餡料也攪和得不夠勻,他該慶幸自己買的是豬肉糜而不是肉塊,不然這砧闆都能被他剁穿。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一通瞎忙活,最後煮出來的東西,姑且可以被稱之為餃子吧。
“得罪了。”宋岑如這句大概想說給老天爺聽,剛才那頓操作稱得上是暴殄天物。
他端着碗回到書房,吃兩口就吐了出來。
餡熟了,皮兒沒熟呢。
窗外那月亮像在嘲笑他似的,是個整圓的模樣,比他的餃子完美。
如果霍北在就好了。
如果霍北知道他在學包餃子,肯定手把手的教,什麼和面、擀皮、揪劑子,北方人一定做的比他這個南方人好,他學的也會更快一些。
宋岑如有點兒難受。
他的“有點兒”就是“非常”的意思。
去大雜院送春聯那天不該吃晚飯,這樣他可以多吃幾個霍北包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