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黃昏時候,車流忽然變得擁擠,橙紅光點擠作一團,下班高峰期都趕點兒回家過周末。
這種時候适合先走大道,少等兩個紅綠燈,再穿小路,沿着街邊溜達着回去,順便去球場晃晃。
其實他們住的這片區域算是京城中段靠腹地的位置,離着CBD近,郊外也不算很遠。
往東北方向坐兩站地鐵,有個暴雷的爛尾樓,據說是當年有個開發商賭博欠債,還不上跑路了。事發後,政府連帶着這一整片都要重新規劃,但這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的事兒,比如元寶胡同對面有個廢棄籃球場,放久了便雜草叢生。
霍北偶爾會往這邊走一走,球場附近有個建材廢料集中點,都是沒人要的“垃圾”,但對于他來說不一定。
天際燃起大片火燒雲,這種天氣大概預示着好運氣即将到來。果不其然,在下一個轉角,他停住了腳步,眼睛盯着地上的東西心神一震!
那是一根竹子。
通體玄紫,竹節偏疏,露出來的半截約莫一尺多長,還有半截被一面立在地上的木闆架壓住。
又走進了些瞧,雖然粗細遠遠不夠,但長得筆直,霍北心下泛熱,越看越喜歡。
這他媽簡直......就是世界上完美的棍子!
四下無人,他彎腰攥住一端,手感特好,細了當竹鞭使也一樣,絕對比木頭經用。
霍北想也沒想,握緊竹根往外一拽——!
竟然沒拽動?!
眨眼間,對面突然有股力量使勁一扽!拖動了立在上面的木闆,“哐當”一聲,霍北的腦袋被砸了個響。
木闆倒下,宋岑如拿着竹子,看見一個拎着打包盒愣在原地的人。
說實話,霍北沒想到能在這種地方碰見少爺,更不會想到被少爺砸腦袋,他承認自己剛才有半秒鐘想暴起罵人,現在又罵不出口了。
“你......怎麼在這裡?”宋岑如見對方額角紅了一小塊,不明顯,但已經足夠說明發生了什麼。他有點心虛,卻也不知道該怎麼道歉。
霍北覺得好笑,點點自己的額角,“這該是我問你的話吧?”
“我以為竹子被卡住了,哪兒知道對面有人啊……”宋岑如飛快小聲道,“對不起。”
“噢,下回注意。”霍北向來不要臉,他自己覺得對方壓根兒不需要道歉,但話是從少爺嘴裡出來的,他偏要承。
宋岑如穿的是一身校服,收緊的袖口被他撸到胳膊肘,露着細白的腕子。
霍北打量完,說:“你什麼時候放學走這條道兒了。”
“我......”多看了兩眼火燒雲,想找個更寬闊的位置欣賞,不知不覺就到這兒了,然後發現了一根完美無瑕的紫竹。
但是為什麼要跟他解釋?
宋岑如抿了抿嘴,開口道:“我不能走這條路嗎?”思及片刻,又說,“不是,你怎麼知道我放學走哪條路?”
“猜的。”霍北說,“從元寶胡同到四中,靠腿走一共兩條路,難不成不走近的走遠的?”
這人天天在8号院附近折騰各種動靜,宋岑如懷疑對方還在記仇摔門的事,想捉弄人,但他沒證據,隻能攥着竹子沉默。
霍北見他手裡墊了張紙巾,便說:“這麼怕髒還要撿?”
宋岑如道:“你不也撿。”
“我能用上,你拿着它幹什麼,”霍北眼眸半阖,俯視道:“帶回去練撐杆兒跳?”
宋岑如睜大眼,這不就是變着法兒的說他矮?班級出操的隊伍他都靠後站,明明已經算同齡裡的高個兒了。
他反駁道:“别以為我聽不出來你什麼意思,我還在長!”
“我像你這麼大都快一米八了,”霍北笑了,一見他生氣就來勁,“這竹子練不了跳高,想長高得多補鈣。”
宋岑如憋不下這口氣,咬牙回怼:“你鈣多!你鈣多的嘴都長結石了!還是你要入丐幫了,這棍子非要不可?”
都是十幾歲的半大小夥子,脾氣心性經不起挑撥。霍北原本還想着讓給小孩兒算了,現在非得拿到手,他挑起眉稍,“我就是非要不可呢?”
宋岑如:“……不給。”可能是這兩天還沒從被爸媽放鴿子的事裡緩過勁來,心情不好,所以格外執着。
霍北盯着他半晌,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忍痛似的松口道:“哎,行。我不要了。”
宋岑如眉心一跳。
是不是剛才說話太過分了……還是有詐?
霍北蹲下身,帶着落寞的神情,繼續在地上那堆木頭廢料裡挑挑揀揀。
“你不要了?”宋岑如半信半疑地看着對方,斟酌道:“你、你到底要這個做什麼?”
“做支筆。”霍北挑了根滿是毛刺的木頭,又扔開,無所謂道,“算了,買一個也沒多貴。”
筆?手作的筆?
宋岑如想起那箱玩具……霍北好像确實很擅長動手做各種玩意。
“你要筆……寫字?”宋岑如說。
“不然呢。”霍北擡頭笑道,“挺羨慕你們這些有學上的,我早沒書讀了,就是個初中文憑。”
宋岑如突然沒話講了,有的事不需要說的太明白。去大雜院的那天,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扇掉漆的破門,而後是滿院的雜物,和彌散在空氣裡的藥味兒。
現在這個社會,自願辍學的應當是極少數,至于原因……大概是有些沉重的。
暮色下,兩人的眸子被火燒雲染得透亮。
霍北斂下眉眼,暗自犯嘀咕,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不松口?
耳邊一陣窸窸窣窣,餘光裡的人影在晃動,這少爺卸書包幹什麼,要找東西?
“喏,這個給你。”宋岑如說。
一支鋼筆蓦然出現在眼前,黑白色的筆杆,白色部分刻人字紋,末端嵌套兩枚金屬環,筆帽頂端是一顆圓角六芒星。
霍北對上他的視線,“給我?還是拿這個跟我換竹子?”
紫竹難覓,這根實屬精品,宋岑如看了它最後一眼,道:“都給你,我本來也隻是想打個手把件而已,再找就是。”
說罷,他将鋼筆和竹子都塞給對方,挎上包轉身走了。
霍北在原地怔了好幾秒,抄起兩樣東西幾步追上去,探身問:“你真給我?還是生氣了?”
“真給你。”宋岑如直視前方,走得也快,“沒生氣。”
“沒生氣你走這麼快幹什麼。”霍北說。
“回家做作業。”宋岑如随口扯了個理由,他的确沒生氣,隻是有些忸怩。
霍北見他抿着嘴,還不敢看人,便道:“你不好意思?”
被戳中心思的宋岑如腳步更快了,埋頭往前沖,“不是。”
“可是你加速了。”霍北說。
“我沒。”
“你加了。”霍北道,“少爺,你腿又沒我長,這麼倒騰累不累啊。”
宋岑如:“你管我!”
他倆一個往前趕一個大步追,黏黏糊糊掰扯了一路。
霍北起了逗弄的心思,橫着竹子攔住去路,說:“要不這樣,你叫聲‘哥’,這竹子咱倆一人一半。”
宋岑如被迫停在原地,“你要不要臉?”
霍北痞着張臉,“不要。”
宋岑如隐忍似的,眉毛壓着眼,眼梢那粒朱砂痣都微微皺了一下,“不叫又能怎麼樣,東西都給你了,你這人未免太貪心。”
“貪心不好麼,這世上有幾個人是真的淡泊,你才多大,整天拘着個勁兒幹嘛啊,”霍北滿眼笑意地看着他,“叫一聲,我立馬閉嘴。要不想叫,覺得我無賴,你直接罵就是了。”
宋岑如就是那種禮義廉恥道德感拉滿的人,面皮還薄,說不出什麼罵人的髒話。對方這幅不管不顧的樣子,實在讓他難以招架。
少爺不說話,霍北就一直耐心等着。
夕陽漸沉,雲被燒成暮紫色。
宋岑如在沉默中敗下陣來,垂着眼睛嗫嚅:“……哥。”
“欸!”霍北收起竹子挽了個棍花,“走,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