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落地,裴叡徹底沒有了狡辯的餘地。
韓赴原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眸色淡漠,本不願與人多言,但乍然被裴定柔拉出來一同作證人,見衆人目光都落在他這裡,才不得不開了口,如實告知:“是。前日晨間,正辰宮中。”
簡簡單單幾個字,便幫着她補充了時間地點,将老皇帝偷吃這事做了實。
“這就是你方才說的克制己欲嗎?當真是大言不慚,一把年紀了還……”蘇燕回适時的遞上一句話,輕易拱起裴朝的惱意。
裴叡偷食海蟹這事就這麼被抖摟了出來。
他幾乎能想到兒子接下來會說什麼。
裴朝這孩子,學問好,品性好,唯有一點不好,那便是太認死理。
他有了過失,兒子每每相勸,都會搬出一大堆道理,聖人言古人雲,來說教。
真不知道誰是誰的爹。
“季布無二諾,侯赢重一言。父親身為東晟君主,受萬民敬仰,一言一行皆為臣民表率,自當誠信守諾。聖人信不足,安有信?”
裴朝知曉父親一向不願意聽這些話,但他不論身為兒子還是臣子,都有勸谏之責,于是繼續道:“更何況,養生之道,莫過于飲食。五谷為養,五畜為助,五菜為充,五果為益。”
“前有禦醫官面診,說父親身有痛痹,食海鮮葷腥便容易發作,需要禁食。父親本該引以為戒,保養龍體。身為聖人,為萬民計,身為父親,也為我和小年計。”
說到這裡,裴朝舊事重提:“父親可曾記得,去年夏末吃了一碟冷鲙,拄了一個多月龍頭拐的事嗎?”
裴叡自然記得。
那碟切冷鲙原本是膳房給公主預備,當作裴定柔午睡後消暑解饞的小菜,誰曉得正好這位聖人來看自己女兒,趁着裴定柔梳頭的功夫,囫囵吃了好些。
當日傍晚,痛風便發作。
雙膝,尤其是右膝蓋腫大,一條腿的經絡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不止。
連腳掌落地都疼得人嗷嗷叫,更何況行走。
太醫局的禦醫官來看,說是發物緻使舊疾,當着太子公主兄妹兩個,小心翼翼地給皇帝紮了針,又在雙膝上貼了祛濕化濁的藥膏。
主治的韓醫官開完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撲通跪在了裴叡腳前面:“聖人不可再食發物,若有閃失,臣等擔待不起啊。”
一同出診的醫官亦是跟在他身後,咚咚咚三聲跪成一排。
裴叡疼得神經作痛,半天說不出話,隻是擺了擺手,勉強擠出幾個字:“朕知道了,知道了。”
自那以後,他拄着龍頭拐,上朝下朝,跛了大半個月。
想到這裡,當時猛烈的痛感再次被回憶起。
嘶。
還好上次吃了沒發作,當真是神靈保佑,裴氏先祖保佑。
裴叡原有些悔意,誰道兒子竟不肯輕易作罷,滔滔不絕道:“父親一旦痛痹發作,便要忍着疼痛,拄着拐杖瘸瘸跛跛行走,失了君王之威不談,損傷的是自己的身體。”
“更何況,痛痹發作,能拄拐行走已是萬幸,一旦加重,麻痹經絡,便得終身卧床,父親難道不知道嗎?”
裴定柔聽到這裡,後怕之餘亦是有些後悔,不免責怪自己起來。
阿兄不在,自己更該好生看着阿耶的身子才是。
阿娘殁得早,偌大的皇宮,她真正的親人也就隻有阿耶、姨母同阿兄了。
一家人,要歲歲年年在一起才對。
想起幼時,趴在父親膝上小憩,靠在阿兄肩上聽他說那些古籍故事。
這樣歡喜的時間該更長一些。
“阿兄說的沒錯,年年不想看到阿耶痛痹發作。阿耶和阿兄要一直陪着我,我和阿兄也會一直陪在阿耶身邊。”
他們一家人,要長長久久的。
女兒這話,若沒有前面揭短的那幾句,裴叡定然是感動異常,泫然欲泣的。
但此刻,他卻有些不快。方才升起的些許悔意,又被惱意壓了下去。
雖說是他行錯事再先,但就這麼被女兒當衆揭短。自己好歹也是皇帝,龍威要往哪裡放!
裴叡朝兒子點點頭,捋了捋胡須,一副知錯就改的模樣:“朝兒言之有理,這事确實是父親的錯,雖然隻吃了一隻蟹,但也是破了誓言。”
“食也欲也。”
眼見兒子要長篇大論繼續說教,裴叡心中愈發不快,再三壓抑的惱火又從腹腔頂了上來,燃得胸口悶悶的。
既然女兒揭了自己的短,可莫要怪自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父親答應,今後必定恪守韓醫官所言,三餐飲食以保養身體為先。”
見父親擡起左掌,指尖向天,信誓旦旦的保證,裴朝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隻是,小年也要答應,不許再像前些日子一樣翻宮牆往外跑。”
說罷,他還不忘補充一句:“老老實實呆在宮中,陪着阿耶,陪着你阿兄。”
“哪有女孩子這樣頑皮,為了出宮竟然去爬牆。還好被戍衛瞧見,隻是摔了個屁股墩兒,若是有個什麼好歹,叫阿耶怎麼辦,又叫你兄長怎麼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熱絡喧鬧的宴席,因嘉玉公主無心之言,安靜了不少。裴叡現下又抛一句話,将女兒爬牆之事揭出,引得亭内衆人愈發沉默。
太子裴朝眸中狐疑,又看回自己的妹妹。
一雙清貴的眉,眉心擰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