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照院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亂步的臉上,仿佛是在那五官之間,尋找什麼熟悉的痕迹。
在一陣不短的沉默之後,他終于開口,卻并沒有回答他的疑問,而是說出了毫不相幹的話語,“你長大了呢,江戶川君。”
“我和大叔沒有見過面吧?”亂步君一臉莫名其妙,以他的記憶力,見過面卻沒有絲毫印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記得了吧,也難怪,那已經是你剛出生時候的事情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教主臉上那種能面般的笑臉已經悄然褪去,如石頭般冷硬的面龐,讓人很難想象,他是在追憶往事。
“那個時候,繁男先生為了戲弄我,故意讓我來抱着你,我很害怕。”他像是深深地陷入了回憶中,“那種柔軟又脆弱的東西,居然已經是生命了,真是不可思議。”
說到最後,那聲音已經近乎喃喃自語,他的目光凝結在空中虛無的一點,眼前仿佛出現了黑發男人的身影。
“仁,我不做警察了。”黑發男人微笑着注視着好友抱着嬰兒,近乎手足無措的樣子,躊躇了片刻,突然開口。
天照院一下子愣住,僵硬地将小小的襁褓安置在臂彎裡,怔怔地看着他的臉,“為什麼?”
“為什麼嗎?就算你這麼問……換工作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黑發男人略感為難地笑着。
“但是,繁男先生是不一樣的吧?”天照院焦急地追問,“我從來沒見過比繁男先生更加厲害的警察,您不在了的話,我、案子要怎麼辦呢?”
“案子是查不完的,”黑發男人一派輕松的神色,“再說,我不是已經教出這麼優秀的弟子了嗎?”
他用信任的目光,注視着眼前的天照院。
“我還差得遠,”天照院下意識地躲開了那道目光,低下頭,聲音裡有一種無法掩蓋的苦澀,“再說,我欠缺的,并不是靠努力就能填補上的東西。”
“是嗎?我倒是覺得,是你們把我想得太誇張了,”男人不贊同地搖了搖頭,“而且,辦案的方法,我确實都好好教給你了吧?”
“是。”天照院失落地低下頭,垂下的目光,恰好落在懷中的亂步身上,那一瞬間,仿佛福至心靈,某個猜測脫口而出,“難道……是因為這孩子嗎?”
聽到他的話後,微微怔愣了一下的黑發男人,露出了苦笑,“說什麼自己不行不行的,你這不是很能幹嗎?仁。”
“本來還想在你面前最後維持一下前輩的形象的,既然被看穿了,那我就老實地告訴你吧,”黑發男人的目光透過書房的窗戶,落在庭院中,整理花圃的妻子身上,“說實話,我開始害怕了。”
“害怕?”天照院不解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是啊,現在的生活,對我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幸福,志趣相投的妻子,可愛的孩子,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這樣的生活能夠永遠持續下去。”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夢幻般的神色,“但是繼續做警察的話,大概總有一天,這樣的生活會被毀掉吧。”
天照院默不作聲地聽着男人的自白,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生活離他還太遙遠了,為這種理由就放棄眼前的大好前途,讓他無法理解。
“你還記得中村嗎?”
天照院回憶了一下這個常見的姓氏,“啊,是之前調查組的那位前輩吧?”
他所說的調查組,是不久前針對東京地鐵毒氣事件而組建的專案調查組,那件事鬧得實在太大,警視廳為了盡快偵破案件,甚至從地方動員人才,天照院和江戶川就是作為神奈川縣的支援人員加入的。
“那個人,前段事件去世了,”黑發男人平靜地說,“住宅在深夜被人潑汽油點燃,一家五口無人生還,雖然現在調查還沒有出結果,但我和菊讨論了之後,都覺得,恐怕又是那個組織的報複吧。”
他所說的那個組織,正是指東京地鐵毒氣事件的幕後主謀,雖然那個宗教組織在各地的教會已經遭到查封,主要骨幹也陸續被捕,但仍在民間有着數目龐大的信徒,想必其中仍有不少狂熱分子在暗中活動,并針對警方展開報複。
然而,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陌生人身上之時,隻是傳聞,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時,就成了鮮血淋漓的慘案,天照院一時間啞口無言,隻能默默聆聽着男人的話語。
“我很害怕,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了在菊和亂步身上,我該怎麼辦。”男人說到這裡,聲音甚至有些顫抖,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恢複了平時輕松的語氣,“抱歉啊,聊了這麼沉重的話題。”
天照院默默地搖了搖頭,配合着男人,将話題引到了更加輕松的方向,“繁男先生之後打算做什麼呢?”
“總之先回鄉下老家去,享受一段無憂無慮的退休時間吧。”聊起這個,男人剛才的低落瞬間一掃而空,“安頓下來之後,可能會在當地找個穩定的工作,養一隻寵物,然後過着那種每天每天都重複着的簡單生活吧。”
“聽起來真惬意啊。”天照院不無羨慕地說,他剛剛才結束了一個大案,這段時間的生活,隻能用昏天黑地來形容。
“是吧?有空的話,說不定還能出版自傳呢。”男人得意地笑了起來,“《江戶川繁男探案集》,這個名字怎麼樣?”
“我是不太懂書名的好壞,但是出書的話,不就沒有跑到鄉下隐居的意義了嗎?”
“哈哈哈哈,也是呢。”
回憶在一片笑聲中結束,然而,當記憶中的那張臉,和眼前黑發少年那稚嫩的面龐重合的那一刻,連笑聲也突然變得刺耳起來。
于是天照院仁又變得能夠微笑了。
伴随着如同能面般的笑臉回歸的,是他的聲音,“江戶川君,你覺得像你的雙親那樣疼愛孩子的父母,丢下幼子去自殺的可能性有多大?”
亂步君一臉不理解的表情,“那根本不可能。”
“是啊,既不可能是自殺,也不是事故,”他說,“那剩下的,就隻有一種可能了。”
他依舊微笑着,那笑容,就如同魔鬼一般。
“如果你是那兩人的孩子的話,一定就能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