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者,道也;淵者,深也。道深德遠,是乃玄淵。玄淵生逢世勢,鐘百家之長,為百家之首。……尋是道,當澡身浴德,宅心道秘,先天下之道者,立行垂範。……十目以視,十手以指,臨玄淵之地,盡玄淵之事。……”
晨誦時分,何月歌磕磕絆絆跟着一衆師兄弟姐妹們背宗訓,倦得睜不開眼。
何虛前兒出了門,連着兩晚都沒回來。何月歌趁她不在,昨夜私底下大着膽子約了幾個同樣手癢犯瘾的徒生搓牌搓到天亮。她難得約到這麼多人,乍一下玩得上頭,十幾局輸了近百兩,還想翻盤,“催命鐘”響了才悻悻作罷,是以現在腦袋還木木地發懵。
“……靈肉以奉,弘志赴道,九死而不悔。”總算背完宗訓,何月歌長出一口氣,頂着晨誦代掌師兄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混在人流中溜出習堂,眼珠一滾,腳下便悄悄轉向了寝舍。
她計劃翹掉早功,趁何虛發現前回去補補精神。何虛向來看不起博戲這些戲耍玩意兒,平日裡為數不多的幾句問候也是“術法修得如何?”“術經看得如何?”,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又玩上了,指不定要怎麼罰人。念及此處,何月歌不禁一撇嘴角。
她心裡算盤打得響,自以為不引人注意地離開去演武場的人流。負責今日早功督習的師姐瞧見,正欲喝止,卻被身邊的同窗攔下了。
“你管她做甚?這可是那位膝下的,”同窗隔空一揪小臂,作出“抽骨頭”的姿态來,“由那位管便是,你趕上瞎摻和算什麼,吃力不讨好。小心回頭人記恨你,白得挂落。”
“可是……”
“哎呀,擔心什麼,有人問起道沒看見便是。——得了,她人都沒影了,這邊還一幫不省心的等你看着呢,快走罷……”
督習師姐細想覺得也是,往何月歌離開的方向望了最後一眼,便整整袍袖,加緊往演武場去了。
何月歌順順利利回了寝舍,感覺才卧下沒多久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她挂下臉,不耐地高聲問道:“誰啊?”
房間外沉默幾瞬,響起了一道低啞含厲的聲音:“出來。”
何月歌登時變了臉色,忙吱一聲,滾身下床趿拉上鞋,邊穿邊往外蹿。
仙人在上,她娘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何月歌看着睡忘了時辰,不知自己翹了幾堂課,這會兒苦着臉,神識裡大叫“糟糕”。
不料何虛今兒不是聽了長老狀告來訓人的。
何虛上下一打量匆忙淩亂的何月歌,稍稍皺眉,眼皮一掀:“明午門内有宴,到時候去我殿中,随我出席。”
說罷她轉身便走。
何月歌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被輕輕放過了,竊喜之餘還有些不安,滿腔少年心事猛地湧到喉頭,脫口彙成一句:“娘,我……”
何虛側身回頭,耳側垂下的骨珠劃過一道小小的弧線,獨眼平靜注視着何月歌。何月歌莫名被她看得瑟縮,話頭一哽,小聲道:“沒……沒什麼。”
何虛稍稍歪頭,覺得自己确實不太了解現在的小孩兒了。她又看還愣在原地的何月歌一眼,打出一道真氣拍直她腰背,吩咐道:“站直些。——未時将至,去收拾收拾,不齊不正的像什麼樣子。”
“……知道了。娘。”何月歌讷讷應道。
何虛颔首,再次轉身離去。何月歌怔望着她背影,半晌一個激靈,蹦進房間一通收拾,趕去術閣修下午的術法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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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餘年前,慶朝吞九郭、劃七郡,定都中京,通行慶曆,大一統。慶皇封禅祭天,九海太溟左右皆為王土,蒼穹之下修士凡人比鄰而居,天下大同,如此百年。百年生養繁榮之餘,慶皇不滿道法興盛,執政鎮壓,七郡修士盡遠朝堂、居末流,兩方嫌隙漸生。
慶曆二百四十年前後,有修道者謀逆,七郡幹戈乍起。妖族、鲛族親凡者多,二族投誠慶朝,匡衛皇室,慶朝得以苟延。
慶曆二百四十三年,南郡景山伏姜氏不忍戰亂,攜“斬靈”劍出山入局,救災民,扶亂世。
慶曆二百四十六年,北郡雍王季氏反,遣舌客說服妖、鲛二族,入主中京,慶朝傾覆,宸朝興始。宸高祖親臨前線,放言為民立契求和,彰其惜民之心。
宸曆五年,以伏姜氏為首的一衆修士遊說百家成功,代表修道者與宸朝商談、簽訂分域契約,仙盟成立。
仙盟成立後,伏姜氏得百家争請,拒之,重歸南郡景山。百千求師者随之,踏得景山腳下草茵無生。盛情難當,伏姜氏又憐惜山下的無辜草皮,最終還是開山納徒,傳業授道,立宗玄淵。玄淵自此興盛。
玄淵開宗不到百年,伏姜氏首徒堯呙率先道成入聖,玄淵名聲更上層樓。
宸曆一百零八年,堯呙心血來潮,乘興行至西郡藏侖山脈,築天階于太溟海沿,入蒼穹辟“瓊玉台”,遺世獨立。“瓊玉台”既成,堯呙延請恩師伏姜氏離玄淵,遷居瓊台。伏姜氏往,不日獨歸,歎之曰“洞天福地、世外靈郡”。
有人問業已入聖的伏姜氏:“君聖何不留居‘瓊玉台’?”
伏姜氏彼時立于景山之巅,俯瞰玄淵,答曰:“仙京之大,能迎天下之能人異士而無竭澤之憂。吾非其中之人。”
伏姜氏未道明自己“下凡”的緣故,仙盟百家卻從她處得知堯呙準允得道聖人入“瓊玉台”。
那可是讓伏姜君聖感歎不已的仙京瓊台。
于是仙盟修士無不向往,無數迷惘碰壁灰心懊喪之人重拾了“登仙”之道心——從“羽化而登仙”的“登仙”變為“登足仙京瓊台”的“登仙”。玄淵也自此躍居名副其實的仙盟首派,千百年來,舉世再無雙。
這些前塵往事大多都由玄淵先聖編纂成書,流傳于世。
再後來,伏和君聖在玄淵多留了五十餘年,于玄淵立宗一百四十三年之際仙逝。據傳,堯封道君當年出關親下瓊台,不顧阻攔當衆帶走了伏和君聖的棺椁,此後再無人見他現世。有人說,堯封道君在瓊台為伏和君聖立碑下葬,于君聖墓前殒落仙逝了;有人道,堯封道君是君聖墓前感生死而悟道,踏破虛空而去了……總之衆說紛纭,莫衷一是。但無論如何,這對前無古人、恐怕也無來者的師徒間的糾葛,終究是随光陰流轉,就此淹沒在俗世洪流之中,徒留身後芳名供後生景仰。
玄淵景山學府正門口就奉立着伏和君聖、堯封道君二位先祖的玉塑雕像,玄淵徒生上課散堂均要經其座前。
伏姜氏玉像手執“斬靈”劍,堯呙玉像掌托“瓊玉台”,寬袍廣袖翩然。三四人高的雕像連袂并立,若不從堯呙一側看,完全看不出堯呙落後伏姜幾寸。
饒已端詳過不知幾百遍,今日散堂經過時,何月歌仍不禁駐足瞻仰兩位老祖。
玄淵千二百年的曆史,期間難免動蕩,兩位老祖的畫像早早失轶,因而兩尊玉像的面部刻的均是一層紗,模糊了仙容。縱是如此,何月歌依然看得失神,飄飄然幻想着兩位老祖還在世的景況。
翻過宗史的人不少,記得宗史的人不多,何月歌算是那寥寥無幾的、把宗史背得爛熟的的奇葩之一。
她并不算聰慧,但從宗史字裡行間也能窺見玄淵往昔冠絕仙盟的氣派。雖然當下玄淵仍是仙盟首派,可包括何月歌在内的好些玄淵徒生或多或少有些感覺——玄淵已大不如前了。
舊傳裡“臨淵入聖、西溟登仙”的盛景,早已成了高閣中塵封的藏珠。
嗐,其實沒落的何止玄淵。上百年了,仙盟上下得道成聖的也就那一位劍君。
何月歌對此雖有些模糊的看法,卻不願往下細想。畢竟她娘那樣的人物都沒說什麼,自己不過庸材,隻是得幸生在玄淵長在玄淵而已,想這些反倒是徒招煩惱禍端。
何月歌修行上稀裡糊塗的,在這方面倒有幾分過人的敏銳。依她來說,玄淵師生長老數以萬計,自己又不是恂善君那樣天之驕子、未來擔當,挺身就義都輪不上她,談何建言獻策扭轉乾坤。
何月歌及時打住亂飛的思緒,晃晃腦袋甩開這些無關緊要的紛擾,轉頭想起明日午時的筵席來。
下午上課時,術法先生就說明日有貴客來訪,本派設宴,要休假一日。
本派設宴意味着掌門也會出席,哪兒來的貴客至于玄淵這麼招待?何月歌對此沒多費神,一個轉念:自己都要随母親出席,師弟豈不是也會來?
她想到風度翩翩、頗為養眼的師弟,不禁揚起笑,一路輕哼着歌,小蹦小跳地回了寝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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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課散堂後,何月歌換好濃綠宴服,收拾妥當,步履輕快地去了何虛的淩虛殿。
她進前殿時沒見她娘的影,何虛的那隻皮毛油亮順滑的雪獅貓倒已經在翹着尾巴巡視領地了。何月歌伸出魔爪,來回搓了搓小貓貓頭。雪團瞪起藍金鴛鴦眼,不滿地呲牙踱了幾圈,一下閃到屏風去了。何月歌嘻嘻發笑,這才在椅上坐下,翹着腳看随身帶來做樣子的術法通籍,等師妹師弟來。
殿角高幾上擺着一隻影青骨瓷雙耳爐,爐中那支香幽幽飄着細煙,漸漸燃盡。
門外走來兩道身影。何月歌擡目瞥去,眼睛一亮,起身招呼道:“阿泓,寒香,你們來啦。”
周思淵與孔梅放兩人皆身着宴服。周思淵朝何月歌颔首,和孔梅放一齊道:“師姐。”
孔梅放走到角落,勾了把卧在高幾下的雪團的臉肉,往香爐裡換上一支新骨香,這才回身含笑問道:“小師姐,師尊呢?”
何月歌揚手,書角指向内殿:“娘親應當還在裡頭。”
“小師姐,外人面前你也該叫師尊才是。”孔梅放語氣一轉,帶了些責備。
何月歌在何虛門下隻占了個師姐的名頭,實際是年紀最小的,慣不着調,行為處事上總被大她近十歲的孔梅放提點。
“好啦好啦,知道啦。”何月歌吐舌,滿不在乎道,“你們又不是外人。”
周思淵聽着她們說話,耳尖微動,腳下方向一轉,朝殿内躬身俯首道:“師尊。”
孔梅放也立即跟着正身低頭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