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淵?”守峰的斷雲徒生打量踏着晨露而來的客人,疑道,“玄淵的賓客不是已經來過了?”
來者迎着卯時的熹微晨光站在峨峰入口。他看着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身着銀線勾水雲紋玄袍,腰間懸着同色劍鞘,神态自若,立如拔松,打眼望去身遭似有縷縷真氣萦繞,定睛一看氣勢卻是内蘊不發,全然看不出境界。
這人面若好女,眉目俊俏,被徒生攔下盤問也不急躁,遞過宗門令信與符牌,平和道:“我乃玄淵掌門座下從如登,今日奉師命前來再為老府主上炷香,麻煩諸位通報一番。”
從如登語氣溫潤,聲色也有些雌雄莫辨,聽得好幾名斷雲徒生紅了耳尖。
有名還入府沒多久的徒生同領隊師姑咬耳朵:“沒想到玄淵還有這麼講禮的人,我還當都是……”她說及此處撇了撇嘴。
那領隊師姑顧不上回應,隻眼神示意師侄噤聲,自己朝從如登傾身行禮:“原是恂善君,在下久仰。”
她看了眼通靈佩上師長的回訊,側身讓出入峰的路:“恂善君請。”
從如登回她半禮,又朝周圍徒生微微颔首,方循路入峰去了。
等人沒了影,方才乖乖噤聲的徒生們立時說開了。
“師姑師姑,他就是‘誅惡劍’恂善君?看着完全不兇啊。”
“我個乖乖,真長得好姑娘噻……”
“師姑,你之前見過恂善君嗎?恂善君如今是什麼境界了啊?他看着還不到三十呢……”
領隊師姑看着這群半大小子咕叽咕叽,恨鐵不成鋼似的敲了幾個腦門,左右瞧了瞧,還是加入了背後議人的行列:
“一個個魂都沒了……人恂善君都比你們大兩輪多了!他可是玄淵首徒,成名已久。上回蘭華榜首就是他,少說也有三四十歲了……他人看着和軟,倒跟咱們府主一樣是個嫉惡如仇的脾氣——不然也用不上‘誅惡劍’——算是玄淵難得的标杆杆兒了,那位掌門可寶貝他,好東西都緊着他用……恂善君前些年都在閉關修煉,眼下他估計已到小乘巅峰,出來找突破的機緣……好了好了,都打住,這位不是你們能肖想的人物,都歸位,不許議論了。”
以從如登的耳力,不難聽見身後衆人的議論。不過他微微含笑,毫不在意,權當是耳旁清風,隻信步登峰,施施然進了顧宅大門。
他走在通往主宅的路上,忽有人道:“好久不見,恂善君近來可好?”
從如登朝來者行了平禮:“畢城主晨安。”
畢簡文從客宿的房間出來,正巧遇上從如登。他自然而然擺出主家姿态,笑道:“你家師尊的小徒生不是已經來過了,怎又舍得叫恂善君大清早親自來了?”
畢簡文在試探甯驚瀾的态度,從如登則神态自若地搬出先前的說辭:“如登今日前來不過再替玄淵為老府主上炷香、送些東西。”
畢簡文當然聽得出這是場面話,暗裡意思是自己不該追着問了。他清咳一聲,勉強扯了幾句就另起話題:“恂善君可要去老府主陵前?”
若是個指望畢簡文扶助的,一聽這話定然眼巴巴地請畢城主指引指引了。但從如登無求于他,又故意不承他情,隻似笑非笑道:“自然要去,不過如登得先拜會顧府主。畢竟這是斷雲府,見過主家才好行事,畢城主說是不是?”
畢簡文面上表情稍稍一滞,心中怒罵句“娘貨東西”,半笑着擠出話來:“是這個理。既然如此,老夫便不打擾恂善君辦事了,待改日與甯掌門再約再續。”
從如登典雅颔首,兀自離開了。
畢簡文的目光咬着他的背影,眼神漸漸透出些陰狠來。
趨炎附勢的小人,受聲“恂善君”便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甯驚瀾在大人之下也不過跟自己平起平坐,區區徒生、不男不女的天閹竟敢同老夫行平禮,好生狂妄……畢簡文目光沉沉。
他倒要看看,待自己坐上斷雲府主之位,這小兒還敢不敢如此拿喬。
畢簡文收拾好情緒,換上如常神色,跟二十年前一樣去前院逛。
霍從雨從守峰途生處接到從如登入峰的消息,直接從雲峰趕了過來,想在顧呈明左右侍奉作陪一二,先混個眼熟。他向宅中趨行,經過前院時恰與畢簡文打了個照面。
霍從雨眉尾一抽,猝然止步回身,恭恭敬敬躬身行徒生禮:“畢師叔晨好。”
“嗯。”畢簡文眯了眯眼,居高臨下看着霍從雨發頂,随意應了聲,“是從雨啊,師叔也好久沒見你了。”
霍從雨不等他發話直起了身,這才答道:“宗内事務繁冗,是以今日才與師叔碰面。”
他與畢簡文身量差不多,平視着這位師叔,眼中閃過暗芒。
畢簡文綿裡藏針關懷道:“雖說事務繁冗,師侄也要勤加修煉,穩固境界才是。”
霍從雨應對從容:“有勞師叔挂念。從雨還有要務,就不多叨擾師叔了。晚輩告退。”
畢簡文擺了擺手,面上煞是和藹:“你忙去吧。”
霍從雨微微躬身,又看了畢簡文一眼,轉身駕輕就熟地往主宅去。
他知道自己與這已在斷雲除了名的師叔同在那位大人麾下,先前與他的合作也相當順暢,按理說本該尊敬這位師長的。隻可惜畢簡文也想動斷雲府主的座,這就怪不得他了。
霍從雨體内真氣無聲流轉,腰側“沐霖刀”低低嗡鳴。
要是沒有自己,顧望洲早不知死在哪個山頭了,這偌大的救命之恩以斷雲府作答當然無可厚非;再者論師承,自己才是斷雲府名正言順的少府主。斷雲府還是他與大人交易的一大籌碼,若這便宜師叔壓不住他那野心,霍從雨便隻好出手敲打,好叫他認清現實了。
顧宅前院,兩人背道而行,眼中含着極為肖似的勢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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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歸理完中郡、中京種種人物關系,指尖燃團火苗将其點着,信手把這疊字迹淩亂的紙頁扔進了炭盆。
這會兒已過子時,夜深人靜,耳聞不過枝葉随風簌簌。林鶴歸起身稍稍活動筋骨,重心下沉,運轉真氣消解肢體上的疲乏。
一個周天運畢,林鶴歸忽覺耳畔響起一陣沉沉鐘聲。
那聲音低如滾滾遠雷,高若當頭霹靂;黃鐘大呂之章律震得他識海發麻,盛情勾着他放出神識往西南天探去。
林鶴歸猝然睜眼,然四野寂靜,連風都阒然消聲。
顧宅沒有絲毫異動,是他識海中傳來的聲音。
林鶴歸的後頸開始發燙;腕上儲物镯微微震顫,有什麼東西想要突破空間陣法出來。
林鶴歸摁住儲物镯,額間滲出些細汗,就地坐下跏趺内視。神識于内府轉過一圈,試探着凝于異動最大處——後脊第一節椎骨上。但還不等他細看,便有什麼陣法禁制鐵鞭似的狠狠抽來,一記就将神識抽回識海,辛辣的餘韻灼得識海直顫。
不過縱然驚鴻一瞥,林鶴歸還是窺見了什麼。
那塊椎骨上布滿細密符紋,紋路正随西南天那方的吸引泛着金光,與其他素白椎骨格格不入。
仙人在上,這是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林鶴歸緊緊抵着鼓脹發痛的眼眶,一時不着調地想。明明自己打出生起就全須全尾地沒動過骨頭,難不成師尊的“天賦異禀”真不是哄徒生的?
趁他神識受攝,儲物镯裡那半方山家的鐵砣砣猛地突破空間陣法滾了出來,翅羽未豐的鳥兒似的往西南角飛墜。所幸林鶴歸反應極快劈手截住了,否則就這架勢,這精細玩意兒肯定要狠狠砸到地上,順勢再滾出去八裡遠。
林鶴歸緩了好一會兒才松開捂住眼眶的手,将那不安分的金屬玩意兒收回儲物镯,扶着小桌站起身。他搖搖頭,暫且将後頸那不該碰的東西置之腦後,隔牆往西南天凝神望了望。
斷雲府西南有什麼?林鶴歸垂眸回憶着仙盟輿圖,摁在桌上的指尖不自覺輕點,随即無聲歎了口氣。
又是玄淵。
無論為了什麼,都是該想辦法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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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顧宅的侍從敲開門,同林鶴歸輕聲細語道:“林公子,府主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