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徒桌上這處,霍從雨正聊着,忽地面色微變。
這桌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祝扶桑率先道:“霍道友可是還有要務在身?”
霍從雨自然地接過祝扶桑這台階,面含歉意道:“宗内确實還有幾件要事有待處理。已将林道友送到,霍某便暫且告辭,不打擾諸位叙談了。”
林鶴歸微笑應道:“方才有勞霍道友引路了。”
霍從雨朝幾人行個半揖便回身離席,看方向是往顧宅内去。此時席面已接近尾聲,癸池的首徒葉驚春順着也領韶夭一并告辭離席——癸池有宵禁的慣例,哪怕徒生在外原則上也需遵守。又陸續有幾名徒生來尋師兄師姐,林鶴歸跟宋時、孟廣白不着急離開,這桌上便隻留下了祝扶桑和他們幾人。
見人走了個七七八八,林鶴歸便要孟廣白和宋時再移開點位置。他方才過來還沒座位,一桌位置又有限,便在兩人中間擠了張椅子,坐得委委屈屈,眼下人走了便趕忙把兩人左右蹬出去一點。
邊上兩人順他心意挪窩,林鶴歸托着腦袋左右看,轉頭間瞥見主桌,見顧府主還在席上,便湊去跟宋時嘀咕:“霍從雨不是說宗内事務?他怎麼不去找他師尊?”
孟廣白朝主桌那兒瞟一眼,随口猜測:“畢長老不在,興許事情是畢長老過問。”
斜對面的祝扶桑“撲哧”漏出一聲笑。
“桑桑姐,你笑什麼?”林鶴歸覺出轶聞的味道,豎起耳朵打探,“孟兄可是哪裡說錯了?”
祝扶桑還沒回答,孟廣白先湊到他耳邊道:“怎麼就叫‘桑桑姐’了?祝道友明明有字,你怎麼不叫槿陽姐?”
林鶴歸往他小臂抽上一巴掌,覺得好笑:“叫名兒怎麼了?昭昭也這麼叫,我倆都跟小金喊的。”
“哎,孟小谷主,我都沒說什麼。我跟小鶴歸可好着呢。”祝扶桑連連咋舌,瞥一眼宋時,朝孟廣白意味深長地促狹道,“男人太善妒了可不好。”
“桑桑姐,我也不小了……”林鶴歸小聲争辯了句,拽拽左右兩邊衣袖,無奈道,“你别欺負他。”
“得,你還向着他。”祝扶桑故作傷心,揚手一揩幹燥眼角,“咱倆這才頭回見你就不跟姐姐好了,這幾年堅實的金錢交情終究是錯付了……”
“好了桑桑姐,說正經的呢。”林鶴歸立刻告饒,“您說,善妒的男人方才說錯什麼了?”
祝扶桑哼笑兩聲,收了玩弄的心思,大發慈悲地解釋:“别的不說,這姓霍的跟畢長老可不對付。”
她壓着聲音說話,林鶴歸也配合低下聲,眼睛晶亮:“這怎麼說?”
祝扶桑感受到幾道若有若無的目光。他們這處提前布了小隔音陣也攔不住四周窺探。她啧了聲:“這兒人多眼雜,來,鶴歸,跟姐姐回屋聊。”
斷雲府這番前來悼唁的賓客中不乏遠道而來之人,顧宅也為今夜不便啟程的客人留了住宿。
林鶴歸欣然起行,孟廣白和宋時當然跟了上去。
孟廣白打開竹扇慢慢揮着,自覺臉色控制得不錯。不過祝扶桑款款越過他,側眸輕飄飄扔了句“怨夫”。
孟廣白持扇的手背迸起一條青筋。
宋時倒是一貫沉穩持重不驚不惱,隻低聲同林鶴歸道:“那那件事我等你和祝道友聊完再跟你說。”
林鶴歸一時沒想起來什麼事,懵懵應好。
祝扶桑翻個白眼,照樣出言辛辣:“邀功。”
·
霍從雨帶着幾分倉促離席,出了月亮門後伺機匿了身形,徑直離開顧宅,幾個起落間飛渡雲梯回了雲峰。
他忍耐着經脈中陣陣銳痛,心中掐算時間,臉色有些發沉:這次發作又提前了兩日。
霍從雨步伐迅疾回到住處,從袖中取出隻無舌鈴铛,強行凝出一縷真氣輕輕一晃,随即閉上眼等待,方正眉宇間略顯焦躁。
一盞茶時間後,窗戶悄無聲息躍進一道人影。
來者身着黑邊白袍,正是名斷雲徒生。
霍從雨伸手接過這徒生遞來的玉瓶,倒出兩枚丸藥仰頸吞下,凝眉感知到體内痛楚緩解後才将玉瓶擱在桌上,郁氣長舒,上身輕輕靠到了椅背上。
那徒生忽地開口,聲色有種詭異的滞澀感:“你發作的日子提前了。”
霍從雨閉着眼,知道這是那位傀師前輩在操控了。他輕嗤一聲:“不勞您說。”
“明明還這麼年輕,非要用這法子提修為……”借徒生之口說話的傀師還沒可惜兩句,又自顧自沉思片刻,語氣興奮道,“不過年輕也好,師兄還沒做過你這個境界的傀,你要死不如把身體交給師兄。”
傀師開始樂颠颠地自言自語。他說話有些跳躍,古怪的語氣配上面部表情異常生動的斷雲徒生,畫面顯得十分美好。
霍從雨神色相當平靜。當初他向大人請用秘法的時候就知道這麼做的風險,所幸和他想得到的東西相比,這點付出還算值得。
他對傀師的癖好已見怪不怪,等他說得差不多才問:“大人近日有什麼吩咐嗎?”
傀師被打斷了也不生氣,滿不在意道:“有吧,沒有吧。”
“前輩。”霍從雨有些無奈。
傀師呵呵笑道:“你急什麼,大人該用你的時候自然會吩咐。怎麼還趕着被使喚呢?”
“大人待我有恩,自然想早日答謝大人。”霍從雨把他話裡若有若無的試探輕巧擋了回去。
傀師點頭,語氣激昂:“有恩,有恩……!大人可不對我們都有恩。”
“大人送出去好多傀。”他操控着徒生原地轉圈,嬉笑道,“師兄的玩具又多了。”
霍從雨聞言,終于問出了心中盤旋已久的問題:“前輩能縱多少隻傀?”
徒生停住了動作。傀師凝神細想,随意答道:“活傀三四,死傀未計其數。”
“活傀?”霍從雨隻知道傀是機關術造物,不太清楚傀的具體區分。
“唉,唉!師兄老了、師兄老了。”傀師并沒解答他的疑惑,沉浸在自我中,忽悲忽喜,“活傀死傀……斷雲、癸池、玄淵、密教……指不定哪天大人就讓師兄試試到底能縱多少了!”
霍從雨沒搭腔,隻估摸了下時間,道:“前輩,該回去了。”
“哦,到時候了。”傀師回過神來,“小子記得吃藥,師兄下次再來探望。”
“前輩下次見。”霍從雨似有觸動,并毫不猶豫地把他從窗戶處原路趕了回去。
·
林鶴歸房間裡,四人湊了桌葉子牌*,邊打邊聊。
孟廣白聽罷祝扶桑的話,打出一張“三百子”:“所以畢長老覺得顧望洲才應是首徒,霍從雨占了顧望洲的路?”
林鶴歸摸了牌,丢出張“四文錢”。“斷雲背地裡都說霍從雨是顧府主幹兒子……”他稍作思考,意識到哪裡不對,擡頭發問,“桑桑姐,你人都在萬靈,怎麼知道的?”
祝扶桑點頭肯定孟廣白的總結,以牌為扇擺了幾下,神色倨傲:“你去打聽打聽,斷雲府哪個姐妹沒有姐姐的靈佩玉印?”
林鶴歸想到斷雲上下數千徒生,由衷敬佩:“不愧是桑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