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望洲不時朝林鶴歸、霍從雨那兒瞄,畢溫理不禁順着他目光看去。
霍從雨正和那桌幾位首徒寒暄,偶爾轉頭和林鶴歸說上幾句,溫和而不至于殷勤。從桌上幾人臉色上看,他說話輕重顯然拿捏得很到位,端水端得穩穩當當,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在一衆養尊處優的公子少君間毫不遜色。
顧呈明也注視了一會兒,點頭道:“從雨近來跟各家好徒生的關系都不錯。”
畢溫理淺淡一笑,并不接話。
顧呈明知她向來不喜霍從雨,歎了口氣。按往常來,顧呈明這時應該絕口不提自己這徒生,另起話頭來。但今日顧望洲和霍從雨都在眼前晃着,顧呈明竟一時失神,朝畢溫理道:“無論如何,當年眺眺也是從雨救回來的……”
話未盡,顧呈明忽地止住。他失言了。
果然,畢溫理聽到此話,似笑非笑瞥了顧呈明一眼。她平靜起身,縱然怒火中燒也還記得在衆人面前給顧呈明留點面子,隻傳音道:“顧憑,那就好好培養你那寶貝徒生去。”
顧呈明目送畢溫理離席,直到她身形走出視線了才收回目光,靠在椅上搓額角,無奈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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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治二年,顧呈明經霍從雨和楊合雲幾方消息拼了個大概,推測顧眺當年是被拍花子帶進了山。
那群人還沒來得及轉手就聽到了斷雲府的大動靜,緊急之下把尚在昏迷中的顧眺扔到了山裡。霍從雨那時居于山岙,在溪邊撿到了顧眺,把人帶回去照顧。霍從雨遇到顧眺時他已燒了幾日,醒後一直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說了個“霄城”,霍從雨一度疑心他磕壞了腦仁。問出地方後,也不知霍從雨七八歲哪兒來的氣力,硬是背着顧眺徒步十餘裡趕赴霄城,問好心的掌櫃賒了間客房。
顧呈明不是沒懷疑過霍從雨和顧眺失蹤有牽扯,但霍從雨面對重金答謝毫不動搖,幾番試探在顧呈明看來也毫無問題滴水不漏。
左右不過八歲大的孩子,不可能将謊撒得面面俱到,顧呈明最終還是放下了懷疑。他斟酌片刻,将他帶回了顧宅,打算給顧眺添個學伴,若顧眺醒後有什麼問題也方便“問詢”。
回到顧宅後,顧眺也沒退燒。顧呈明草草安頓了霍從雨,千裡迢迢親赴望夷谷請孟谷主出山。
聽顧眺不過燒了幾日,孟天無認為沒必要親自過去,隻想開些丸藥讓顧呈明帶回去便是。但顧呈明給得實在是太多。孟天無十分尊重能給望夷谷帶來好處的東西,當天便動身了。
孟谷主出手,顧眺的燒不到一日就下去了,卻遲遲不見醒。孟天無皺眉又觀察了兩日,給出了一個不太好的判斷:恐怕顧眺識海有損。
若是其他醫修所言,楊合雲九成九要把人罵個狗血淋頭,奈何這是望夷谷主。她一口火氣悶在嗓子眼裡,陰着臉沖回去砍瓜切菜去了。畢溫理、畢簡文二人沉默不語。
顧呈明深深歎氣,再次放下身架俯首作揖,求請孟天無再給顧眺看看,無論代價如何。
顧眺這情況算個新奇的病案,孟天無也應得爽快,施針開藥頗為上心。
在顧家所有人焦心等待之下,直闆闆躺了五日的顧眺醒了。對上顧眺眼睛時,畢溫理和來看望的顧呈明臉色俱是一變。
“眺眺?”顧呈明走到床邊蹲下,注視着顧眺。
眼前的人并不作答,隻看着帷幔,眼神空洞。一直守着顧眺的畢溫理閉了閉眼,眼眶驟然發酸。
顧眺以往再怎麼寡言也不會是這副模樣。
顧呈明心中發沉,穩住情緒和聲問道:“來,眺眺,跟爹說,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顧眺的目光移到顧呈明臉上,看了片刻,沉默搖頭。
顧呈明沉默一瞬,輕歎一聲,手輕攏住畢溫理的手背,安慰道:“人醒了就好。”
他語氣中隐含着居高臨下的可惜和冷峻的審視。
畢溫理敏銳察覺到顧呈明話中放棄顧眺的意味,心中忽地發冷。她猛然抽回手,起身給剛聞訊趕來的孟天無讓位置,俯首懇切道:“麻煩孟谷主再給眺眺看看。”
孟天無對更壞的情景都有預料,此時把脈也還冷靜。顧呈明見她一言不發,正欲發問,卻見顧眺别過頭,胸腹幾下抽搐,忽地擡轉過身,趴在床頭狠狠嘔了出來。
孟天無還掐着顧跳一隻手腕,任憑穢物濺到自己衣角上,沉着臉垂目感知。
脈象紊亂。
顧眺嘔畢,沉沉喘着氣,别過頭,臉埋在肘彎裡不去看床邊幾人。孟天無忽道:“府主府君不妨先出去一下。”
顧呈明擰眉疾問:“谷主可是看出什麼了?”
孟天無背手往外一推,示意顧呈明跟着畢溫理出去:“一個猜測。”
顧呈明隻得遵醫囑,跟畢溫理出門等着。
顧眺的脈搏稍稍慢了下來。
孟天無微微一歎,略帶憐憫地看着顧眺汗濕的發頂。
顧眺的問題不算罕見,是受了驚,症見懼人多、畏言談,隻要少見人、少交際就不怎麼會犯病。對尋常百姓而言可能是個重症,不過對顧家這種有錢有地的人家來說,不過是給公子騰個清淨地的事。
但斷雲府的少府主少不了交際往來。
孟天無略松開手,顧眺埋着頭,控制不住把手奪回來塞在被下。
“謝……”他粗喘着氣,忍着抽痛擠出話來,聲音悶而嘶啞。
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孟天無不無可惜地想。
“不必勉強自己。你是受了驚,之後應會好一些。”孟天無及時打斷他,緩聲安撫。她看着顧眺汗濕的發鬓,難免想起自家的半大小子,語氣放得更柔和了些:“忘了事也是正常的,不用強行去想。我會跟你爹娘說清楚,再給你開些藥用着。你也暫且不用擔心這毛病,你如今年紀尚小,府上還不到你出面的時候。”
顧眺臉埋在枕被間,低低應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
孟天無起身離開,出門去同顧家人說這消息。
顧呈明松了口氣:“他識海沒傷着就好……多謝孟谷主。”
慮及顧家慷慨的診金,孟天無再次認真叮囑:“雖然識海沒傷着,但這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還是得放點心上。顧公子年歲尚小,近些年暫且好好靜養,生活習書擇一兩歲數差不多的心腹侍從陪着就行,等引氣入體後再看是否有好轉。”
顧呈明連聲應是。
送孟天無離開後,顧呈明同畢溫理商量道:“我看救了眺眺的那孩子心性尚可,不妨培養起來給眺眺做侍讀。”
“顧呈明,眺眺病還沒好你就想着培養徒生了?我怎不知你何時如此惜才了?”畢溫理閉了閉眼調整情緒,好讓自己不那麼刻薄,“眺眺的事情還沒有查清,那孩子在這件事裡是什麼角色我們一無所知,你怎敢把這麼一個禍患留在他身邊。無論是身為眺眺的父親還是斷雲府府主,你都不該如此莽撞。”
顧呈明跟畢溫理向來意見一緻,少有如此針鋒相對的時候。“我知你意思,但那孩子的心性和根骨依我來看不錯,我想暫且讓他入府,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這樣你總該放心。”顧呈明也不生氣,頗為好脾氣地解釋,“這件事我們接着查,但如今眺眺記憶有損,我們也不該拿這件事困他。按孟谷主的囑咐也好,就在後宅給眺眺劃個清淨處出來,他引氣入體前先遣個府裡人陪着。至于侍讀,讓眺眺入道後在适齡的徒生中選順眼的,你看如何?”
畢溫理熟知顧呈明,他這話看似商量實則已經打定了主意,好些話就這麼梗在看喉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