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醒了,說不出話,隻能反複朝嚴管事比口型:謝謝嚴伯,對不起嚴伯。
嚴管事撫着林鶴歸的腦袋,半哭半笑,不住道:“好,好……“
此後林鶴歸像是打通了關竅,幾日時間便恢複到以往的聰穎懂事,甚至更為敏銳。
他口齒伶俐,學東西又快,為了能打雜謊稱自己已經束發,跟旱地瘋了的雜草一樣從生活中搜刮成長的營養。
幾個月幫襯下來,林鶴歸從不谙世故飛速變到能講理會砍價,不僅學着助嚴管事找靠譜省事的店家,甚至能夠跟浸淫商場已久的生意人打機鋒打個來回。
這一年,林鶴歸開始獨當一面,學着支撐起他和嚴管事這葉漂泊扁舟。一老一少總算積攢下了些餘錢,叫日子能過得安穩些。林鶴歸也終于囫囵能睡上一兩個時辰,沒再消減下去。
隻是他有時晃神,覺得自己都曾做過這些那些的事情,袖間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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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初雪日,在林鶴歸又一次皺眉詢問下,嚴管事終于支撐不住,坦言自己膝頭發僵發疼,有時會走不動路。
林鶴歸聽嚴管事的回答,竟松開眉頭道:“無事,我有藥。”
他抖抖袖子,一愣,又在手腕上摸了個空。
嚴管事隻當林鶴歸在逗他,呵呵笑了笑。他正想照常摸摸林鶴歸的臉頰哄他的小公子,忽地定住了。
窗裡窗外霎時全靜了。
林鶴歸低着頭摩挲手腕,歎了一聲。
原來是這種芥子境麼。
魚符忽地自半空中浮現,幽幽發着光。
林鶴歸定定看了那魚符片刻,沒運真氣碰,隻将它輕輕撥開了。
魚符鮮少碰到這種情況,頓住了。明明是死物,林鶴歸卻莫名看出幾分委屈來。
林鶴歸問:“他看得見你嗎?”
魚符一下子靜止不動。
他搖頭失笑,溫聲道:“那便繼續走吧。”
魚符飄着,遲疑半晌,漾出一圈光來。
聲響回歸到這片芥子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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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管事摸了摸林鶴歸的小臉,卻見林鶴歸眼睛又紅了。
他有些慌了,忙道:“小公子?好端端的怎麼了呢?”
林鶴歸深吸幾口氣,笑着喊:“嚴伯!”
嚴管事“哎”一聲,問林鶴歸怎麼了。
“嚴伯!”
“哎——小公子今兒是怎麼了,又哭又笑的。”
“嚴伯嚴伯嚴伯,鶴歸沒事,就想叫叫您。”
嚴管事這回不應了,收着勁敲了下林鶴歸腦門兒。
林鶴歸忙起身退出去,笑道:“嚴伯,我給您買幾貼敷藥去。”
魚符心不甘情不願地跟着林鶴歸飄出去。
嚴管事笑着應他一句,坐在床沿看林鶴歸出了客房,側耳聽他下樓的聲音。
林鶴歸給了藥鋪方子,叫鋪裡的夥計抓藥。
他當初也立即到藥鋪抓了敷藥,但一直過了好幾座城才試出最适合嚴管事的方子。
這回能早些便早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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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歸接着同嚴管事奔波,幾乎将整個西北郡走了個遍。
他封了袖袋和儲物镯,沒敢動用什麼不屬于這個時空的東西,生怕芥子境猝然崩了去。
他盡可能還原當初的一切,隻偶爾讓正确的小選擇提前一點出現,好叫嚴管事能再多緩緩。
最終他也是沒能改變什麼。
在林府滅門第二年的隆冬臘月,嚴管事頂着鵝毛雪出了客棧。他去一家店裡理賬本,再也沒能回來。
嚴管事栽倒前想,雖然小公子這些月一下子長大了,有時連他都有些認不出,但小公子生辰快到了,他還沒好好給小公子過一回生辰,他……
嚴管事重重摔在牆角,還在竭力回頭往客棧看,似乎看見了小公子的身影。因此他恍惚着笑了。
他放不下這孩子啊。
西北郡的天太冷,嚴管事臉上結了兩行薄薄的冰。
他沒合眼,眼珠上凝起白白一層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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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歸一直遠遠跟在嚴管事身後。
他望着嚴管事,在凜凜風中沉默站了好久。魚符在他身側不安地浮動。
終于,林鶴歸擡步,踩着雪走了過去。
他當初發現得太晚太晚,直至平日下工時間還沒見着嚴管事才覺出不對,沿路找來。
林鶴歸神色不動,蹲下身伸手為嚴管事合上眼。
然後他帶着嚴管事,買了一口薄棺,也像當初那樣葬在城郊。
林鶴歸坐在墳前,為嚴管事刻一方墓碑。
曾經他在很久以後才從林府舊址的名冊中找到嚴管事的姓名,因此隻能為嚴管事留一方無名碑。
這回林鶴歸沒用真氣,一刀刀細細刻了,将碑端端正正地安放在嚴管事的墳前。
他靜默站了半晌,這才運了真氣要去碰魚符。
魚符被他冷落好幾個月,林鶴歸陡然要碰它,驚得都不動了。
林鶴歸見狀笑了笑,低聲道:“後面沒什麼值得回頭的了。”
不過是一人過個一年,沒什麼意思。再然後,再然後他就遇見了仰行,來到霧隐山。
他搖搖頭,輕觸魚符,出了芥子境。
這片茫茫雪地裡沒了人影,隻矗着一塊石碑。
亞父嚴正忠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