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嶼不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恰恰相反,情緒越是起伏不定,他越顯得冷靜。
回到公司後,他沒再和任何人提起“懷念”這個名字,隻是默不作聲地翻閱瑞禾合作項目的流程資料,一頁接一頁地看。
文件頁腳的簽署日期停在七月初。
他指尖頓了頓,繼續往前翻,停在項目初期接洽會議的人員名單上—— 沒有她的名字。
可到了九月,她突然出現了。身份奇怪得近乎刻意。不是正式員工,不歸屬任何部門,隻挂名在謝淮初手下,職責僅是會議記錄。這不是一個非她不可的崗位,也稱不上重要。她的到來,從一開始就不是偶然。
三天後,時嶼通過一位老同學打聽到一份住院記錄。那人現在是某家私立醫院的行政主管,消息來得迅速而确鑿。
【患者:懷念。
入院時間:6月29日
出院時間:8月20日
初步診斷:輕度顱腦損傷,交通事故,意識模糊,記憶缺失。】
最底下一行備注,字迹清晰:“家屬代為簽字,聯系人:謝淮初、喻言。”
時嶼盯着那個名字看了很久。
窗外天色灰沉,他指尖不動聲色地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像在計算着什麼。
當晚,他站在辦公樓的落地窗前,背影沉靜,城市燈火落在他肩上如同一場緘默的雨。
電話接通後,江昱恒那邊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你還是查了。”
“我不想靠猜。”時嶼聲音低淡,卻格外堅定,“她現在的生活,是被人一塊一塊拼出來的。”
“那你打算告訴她嗎?”
“現在不能。”他望着窗外,“她被保護得太好。我貿然闖進去,隻會讓謝淮初他們警惕得更緊。”
江昱恒停了幾秒,聲音變輕:“你到底還想不想她記起你?”
時嶼沒有立刻回答。那頭的電話陷入短暫的寂靜,仿佛連電波都在等待一個答案。
半晌,他才開口,嗓音低啞:
“我不想逼她。但我也不會讓别人決定,她該知道什麼。”
“那你下一步?”
他望着夜色中的城市燈光,目光一點點變冷。
“我想見她母親。”
他已經明白—— 懷念失憶之後,眼前的世界,是被别人拼裝好的。
而他,不打算再被排除在外。
時嶼站在那棟老式洋房前時,手心的溫度已經冷透。他曾來過這裡,那時是懷念帶他來,院子裡的桂花開得正盛。如今,同一棵樹,落葉卻滿地。
懷念母親開門時,沒有意外,也沒有寒暄。
她看着他,眼神疲倦又警覺:“你來做什麼。”
“來确認一些事情。”他輕聲道,“關于懷念。”
她沉默兩秒,退開一步:“進來吧。”
室内寂靜,茶是現泡的,花香很淡。
“我聽說她失憶了。”時嶼沒有繞彎子,“但我想知道,程度到什麼地步。”
“全部。”懷念母親的語氣平靜,“她連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和誰有過交集,全都不記得。她醒來的時候像個空白的孩子,連名字都要我一遍遍教。”
時嶼的指尖輕輕扣着桌面,沒有出聲。
“這不是普通的‘斷片’,而是整體性記憶重置。醫生說要慢慢養,不能刺激,不能強迫,不能用‘你以前是誰’的方式去推她。”
“她現在記住什麼了?”
“我們家的一些舊事,小時候的場景,喻言和謝淮初花了兩個月才讓她恢複到可以開口和人正常對話。”懷念母親看着他,語氣微涼,“她現在的情緒很脆弱,有時候甚至會突然害怕陌生人靠近。”
時嶼沉默了一瞬,輕聲問:“那天她看着我,沒有退縮……是因為她還把我當成陌生人?”
“是。”她的回答幹脆,“你在她眼裡,就是一個路過的外人。正因為你沒說什麼,她才沒本能地抗拒。”
時嶼垂下眼,指節輕輕收緊:“我明白了。”
他頓了頓,又擡頭看她,眼神沉靜:“我不會逼她。我來,不是為了追問她失去的記憶,我隻是想确認一件事——她現在擁有的安全感,是不是……也容得下我重新出現。”
懷念母親沒有立刻回應,目光落在他臉上,像是在重新打量這個已經走出她女兒人生的舊人。
良久,她才問:“你還愛她?”
“從來沒有停止過。”
“那你能接受,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想起你?”
時嶼微微颔首,嗓音低緩,卻異常堅定:“如果她不記得了,那我就重新認識她。”
她沉默片刻,緩緩站起身,走到書架邊拿出一張便簽紙,寫下一個名字和地址。
“她每周五會去那家美術館上康複課。”她遞給他,“你若真想靠近,就自己試試。但我不保證她願意讓你進來——她現在的生活,和從前已經毫無關聯。”
時嶼接過紙條,輕聲道:“謝謝您。”
他站起身,微微躬身,然後離開。
門外的風吹過,桂花落了一地,他低頭看了一眼,忽然就想起三年前那個黃昏,懷念在院子裡站着,對他說:“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也要好好吃飯。”
他當時笑着說:“你不在的地方,我怎麼吃得下飯。”
那時的他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站在她的世界之外,一點一點,重新走回去。
那天傍晚,雨剛停,灰藍色的雲散在天邊,玻璃穹頂上挂着未幹的水珠,陽光從高處斜斜落下,把展廳地闆照得一片清透。
時嶼站在二樓欄杆邊,低頭看着下方的開放教室。
懷念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簡單的白色毛衣,頭發半束着,手邊是攤開的速寫本。她沒什麼特别動作,隻是靜靜地畫,偶爾擡頭看看窗外。
他沒有靠近,隻看着。
直到教學結束,教室散場,人群陸續離開。
懷念拿着畫本獨自走入展廳。
兩人是在拐角處撞見的。
她停住,眼神在他臉上落了一瞬,有點遲疑,但沒有躲避。
“……你好。”她聲音不高,有些禮貌的疏離。
時嶼點點頭:“你也來看展?”
她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接話。
氣氛短暫停頓。
時嶼目光落在她手裡的畫本上,聲音低緩:“你畫得很好。”
懷念微微收緊指尖,沒有回應。像是下意識的不習慣被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