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絲在擰緊。
她能聽見那聲音——如有實質一般,扳手咬住鐵螺絲,吱呀,吱呀,一圈一圈,螺紋一圈圈消失,一層一層地擰緊。就像她獨自站在微弱的光圈裡,看着黑暗如同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慢慢蠶食她腳下的所有光亮。
“萊拉。”
“什麼?”她聽見自己回答。男孩蹲在那裡,過長的蒼白的胳膊垂在地上,純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他已經是個高大的青年,瘦骨嶙峋,骨頭的輪廓從薄薄的皮膚下凸出來,但是還算幹淨——昨晚她讓他把身上的血和碎肉,包括指甲裡的,全部清理幹淨了才上..床休息。
“我和你一起去。”
她搖了搖頭,仍然感覺黑暗一圈一圈逼近。越來越緊,越來越近,她的真實行為和她的道德信念向她層層逼近,把她憤怒地擠在中間,再也不允許留有任何閃轉騰挪的餘地。
再也沒有了。
“待在家裡。我很快就回來。隻是一次……慶功宴。”
她說。
男孩開始呲牙,薄薄的嘴唇緊繃着,但馬上又收了起來,他記得萊拉告訴他這像野獸而不是人——雖然她很快轉過臉,說像野獸比像人好得多。但他看得出她不喜歡這樣。
“你上次走之前也是這樣說的!”
他低聲咆哮着,瞳孔因為激烈的情緒而收縮,他站起來,但礙于天花闆的高度,隻能躬着身體,彎着腰,煩躁地繞着她走圈子,帶起陣陣微弱的氣流。
“我和你一起去——你為什麼不讓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會死!”
“但那會很痛,你知道的,你上次去教堂受到傷剛好沒多久。”
男孩馬上反駁:“可是——可是——”他的眼睛睜大,死死盯着她,蒼白的臉上浮起紅暈——某種感情,或者說某個回答,在他的心裡翻湧,瘋狂地撞擊,但他一時間很難找到一個合适的說法把它傳達出來。雖然他的身體并不疼痛,但内心并非如此,而後者比前者更難以忍受,難以撫平。前者可以用傷藥,用撫..摸,而後者,哪怕用暴力,殺..戮和鮮血也難以慰藉。
“我不在乎!”他惱怒而沮喪地說,嘶嘶的發音因為急..促的氣流而變得尖銳,漆黑的頭發随着動作飄動。他堅持着:“我要和你一起去。你為什麼不讓我跟你一起去?”
萊拉歎了口氣。場面很有些滑稽,這個男孩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長得這麼高大,看起來甚至像是她的長輩,但他的心智和閱曆并不成熟,盡管他天生就知道很多東西,盡管他學習的速度快得驚人。但他在另外一些領域完全是個孩子。
“你擔心我,是嗎?”她問,“你擔心我會受傷。”
男孩依然惱怒,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言不發地點點頭。
“聽我說……我不希望你和我一起去,是因為……”她的眼睛轉開,默默地看向角落裡的陰影,“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那個樣子。你明白嗎?”
他看得越多,就能越快地意識到她究竟在幫派和罪惡之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沒有所謂的中立地帶,沒有所謂的幫助别人。她是黑色的一份子,她也是幫兇,即便那把刀是經由其他人的手送進另外一個人的身體,也是她事先将刀刃打磨得雪亮。
這一點,她自己也是最近才意識到的。同時,男孩比她想象的更聰明,或許比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都聰明,他很快就會明白的。
他很快就會明白……她也早已并非無罪之人。
男孩安靜下來,不是因為被這個理由說服了,而是被另一種東西——她臉上的表情,她垂下的眼睛,一言不發地握着手臂的手,以及他敏銳的觀察力透過微小的面部動作所看透的她的内心情感所說服了。他一時間感到一陣奇怪的感覺,他無法去形容。一直以來他都按照自己的心去做事情,但現在,他的心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回答。
“……不要流血。”最終,他說,然後安靜地縮回黑暗的角落裡。
萊拉笑了笑,點點頭。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一次像是琴弦被繃緊,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它發出變了調的,抱怨般的吱呀聲,在強大的拉力下輕輕顫動着。
越來越緊……
“萊拉。”
太緊了,彈奏的手指一碰上去,馬上就被割裂,流出殷紅的血。一滴一滴,一點一點,啪嗒啪嗒地消失在黑暗裡。
“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