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這樣看着我了。”她說,“我們繼續吧……剛剛說到哪裡了?”
男孩看起來仍然很茫然,但他沒有繼續追問。
萊拉忽略了這個話題,開始談及她學到的基礎醫療知識和語言文字知識。男孩安靜地聽着,他學習的速度快得可怕,十分鐘就完全掌握了萊拉學習了一整天的東西。同時他還熟知許多萊拉稍稍提起一句的知識,譬如人體結構學,就像他已經學習了它幾十年,這讓她心中十分詫異。
又一個特異點,她想。他到底是怎麼掌握的這些東西?生而知之嗎?
她盡力地把不安和驚訝帶來的嫌隙隐藏出來,但男孩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态度幾乎稱得上溫順,有問必答,但情緒明顯地有點低落。
萊拉坐立難安。
她所知道的已經全部講完了,而男孩告訴她的東西又太多,足夠她慢慢消化——譬如人的每塊肌肉的名字,每根骨頭,每根纖維束……事實上她的心思也并不完全放在知識上。
她一直在确認那是不是她的猜測,男孩看起來真的有點……沮喪,或是難過。當她表示無話可講之後,他慢吞吞地挪到窗戶邊準備離開,動作和之前的敏捷輕盈大不相同。
“為什麼?”
男孩側着頭看她,聲音小得像是她的錯覺。
老天,無盡長夜在上……萊拉的心被狠狠地捏緊了,她吸了一口氣,開始譴責自己。他還在安靜地看着她,像在等一個答案。
“聽着,霍恩特……我很抱歉。”
她有點艱難地說。這是對的嗎?管他呢!她不是親口告訴過他,她認為他與其他人并沒有太多不同嗎?她不是親口告訴他,如果他感到害怕可以随時來找她嗎?
萊拉不喜歡食言。而對于自己的軟弱,她也實在沒有什麼其他的話可以道歉。所以她猛地張開手臂,一下子把他抱進懷裡——雖然男孩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了,但他現在是半蹲在窗戶邊的,加上他實在很瘦,所以抱住他這件事除了骨頭硌人以外還不算太艱難。
溫暖從她的心中升騰起來,水流一般裹住他們。在這一瞬間,她感受到了男孩的迷惑不解,以及她所猜測的那些情緒;而男孩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歉意。所以他們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沉默地站在窗邊,直到一聲地行車的鳴聲打破甯靜。
“為什麼你會害怕我?”他輕輕地問,“我已經說過不會傷害你。”
萊拉想把這問題帶過去,但男孩超乎尋常地固執,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
“好吧。”萊拉清了清嗓子,“因為……人在面對另一個随時擁有可以威脅自己生命的可能性的存在時,就會害怕。霍恩特,我記得你說過不會傷害我,但是,我懼怕這種可能性,這意味着我的生死捏在你的手裡。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男孩聽得很認真,他似乎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最終隻說了一個:“這意味着你會一直這樣躲避我?”
“不。”萊拉思考着,“我會盡力克服它的。”
“恐懼……是可以克服的?”男孩看起來很驚訝。
“當然。事實上,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我就很害怕,你也還記得,對吧。實際上這種恐懼從來沒有完全離開過,隻是在剛剛,它又出現了而已。”
“那,你要怎麼克服它?”他迫切地追問。
真是好問題。萊拉思考着,她第一次把男孩帶回家完全是出于基本的道德和良知,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放任年幼的救命恩人死在街頭;第二、第三次都是男孩來找她,但他們會進一步接觸是因為她太渴望得到同類之間的情感鍊接與交流……但這些東西她自己想着都覺得混亂(而且似乎有些卑劣),遑論組織成有邏輯的話語說出口。
“這個問題,我暫時不能給你答案。”最終,她答道,“但這并不意味着我會食言。”
“等我準備好了,我就會告訴你。”她許諾道,“下次你來之前,記得敲敲窗戶。”
“我會的。”男孩說,有點戀戀不舍地補充了一句,“我會把頭發弄幹淨。”
年輕的幽魂是個信守承諾的人,至少接下來幾天他來的時候頭發都還算幹淨,至于皮膚上的污垢,萊拉會盡可能地利用手頭有限的資源給他弄幹淨,比如簡陋的繃帶,這些東西大多是伊莎給她練習的。
她學習的速度和耐性讓女人十分吃驚。萊拉沒有和她說起男孩晚上經常給她複習、拓展知識的事情,她則教給男孩白天學習的諾斯特拉莫文字。
盡管那個問題她還是無法給出答案,但他們小小的夜晚補習班還是日複一日地繼續着,這種熟悉的經曆多少喚起了她的懷念感。
拾荒,學習,休息。富有規律的生活慢慢讓她安定下來,直到第十六天的下午,伊莎敲響了她的房門。
“跟我走。”女人說,她的額頭上纏着繃帶,身上還帶着未散去的硝煙和鮮血的氣味,“練手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