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萊拉第一次走進“幫派”之中。在此之前,她對這享譽巢都的諾斯特拉莫特産一直沒有實質上的觀感。但當她跟着伊莎悄無聲息地鑽過小巷,淌過流淌污水的街角,穿越閃爍着霓虹燈的廣告牌,推開那扇塗着隐秘符号的門時,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忽然揭開了簾幕,赤..裸而鮮明地堆在她的眼前。
混亂。
低矮的房間裡躺着不少傷員,血腥味、汗味和體臭在巢都的高溫中氤氲發酵,呻..吟聲和咒罵聲組成的聲浪一陣陣沖擊着萊拉的耳膜,她有點費力地把腳從血和不明物體組成的粘稠物裡擡起來,盡力跟上伊莎的步伐。
“過來。”
伊莎說,她甩下所有呻..吟、求救和謾罵,帶着她穿越垂挂着破損纜線的狹窄走廊,萊拉的心跳得很快,但她正慢慢冷靜下來。或許是因為跟在伊莎身後,她覺得周圍的一切慢慢變得沒有那麼恐怖了。
在走廊的盡頭,伊莎打開了一扇小房間的門。垂朽的氣味一湧而出。
“這就是你找來的幫手?”
排氣扇的嗡嗡聲裡,男人的聲音粗砺得像是生鏽的零件在互相摩..擦。
“别無選擇。”
伊莎面無表情地說。昏暗的房間裡堆滿了造型奇特、但又确實在工作的器械,粗笨的暗色金屬表面,殘損的地方能看見下面的線路闆和纜線,滴滴的聲音和閃爍的暗藍光芒讓她猜測這是些醫療設備。讓萊拉确認猜測的是房間中心的台子上躺着的男人。他的整個胸膛都血肉模糊,臉上——那幾乎都看不太出來是張人臉了,沒有五官和臉皮,隻有凹凸不平的血肉。
是他在說話?
不,不對。
溫暖的返潮從皮膚下往上湧,順着每一個毛孔湧出。焦躁不安的心靈,垂死的心靈,不耐但又有着微弱期待的心靈,除了她自己之外,這裡還有三個人,分别在她身邊一步處,正前方七步處,以及……房間的東南角。
她條件反射地沖着那黑暗的一角轉過頭。緊接着,扳手、或是其他的什麼金屬工具掉在地上,發出當啷一聲,旋即傳出電流作響的噼啪聲,焦糊味過後是機器運作的低沉嗡嗡。又一盞小小的顯示燈亮了起來。
一個寸頭、手臂上刻着鮮紅痕迹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并不很高,隻比伊莎高出半個頭左右,穿着一件破舊的黑紫色外套,被衣擺蓋住的腰間鼓鼓囊囊地裹着什麼東西。
是他在說話。
她的心思似乎變得更加……寬厚了,一邊留意着伊莎的動作,一邊注意着剛走出來的男人,還能一邊在心裡思考自己的事情。在從前,萊拉不認為自己能夠做到這樣一心多用。
隻希望這改變不是太壞的事情,在這裡,變化隻有壞的含義,甚至可以直接與死亡挂等号。
伊莎遞給她藥物瓶子和注射器,萊拉一眼掃過去,和腦海裡的名稱與用處對上号。她在伊莎的命令下抽取藥物,聽着她手裡的刀子劃開血肉的嗤嗤聲,心髒微弱的跳動聲在黑暗裡如此鮮明,血腥氣濃重如一曲管風琴交響樂。
“做好準備,伊莎貝拉,如果他死了,我們該怎麼辦?”這是個問句,但他的語氣裡并沒有多少疑問的意思。
“如果你争得過,”伊莎生硬地說,“那就把他的一切都拿去。”
“包括你?”
“……”
萊拉低垂着頭,連餘光都沒往旁邊瞥一眼,眼睛和腦海裡隻有皮膚、筋膜、脂肪和肌肉,以及不知名器械的貼片,暗色的器官在胸腔裡艱難地甕動。她的身體忠實地執行着大腦的命令,細瘦的手腕和手指沒有一點顫..抖或遲滞。
血,如此多的血,血管,動靜脈,破碎的骨頭。
“狗雜..種。”她聽見那男人罵了一句,但語氣又輕松得像是在告訴同伴今天早上吃什麼面包,“他可真難殺。”
“閉嘴,弗蘭特。”伊莎疲倦地說。金屬的敲擊聲又響起來,弗蘭特回到黑暗裡,吱嘎吱嘎的聲響中,他喃喃道:“早該報廢了,*萊拉聽不懂的街頭髒話*,調節一次模式的時間夠重新裝一個了——喂,小東西,等他死掉之後,你就把這個拆了拿去賣吧。”
……他在叫她嗎?
萊拉裝作什麼也沒聽見,默默擦去刀上的血和碎片,一聲不吭地專注于自己的本職工作——打下手。
“你從哪裡找到的她,伊莎貝拉?”
伊莎不喜歡這個稱呼,她能明顯地感受到。愠怒,煩躁,惱火,哪個詞都很貼合伊莎現在的心情。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突然升騰的警覺。
“和你無關。”
“怎麼沒有關系?”男人打蛇随棍上,但又退了下去,“不過好吧,如果你不想說。”
“你就不該問。”伊莎低吼道。然後他們都不做聲了,房間裡隻有種種低沉的聲響。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們三個人是什麼關系?躺在台子上的男人又是誰?剪刀剪開肉的咯嚓聲裡,她混亂地猜想着。沒有無菌環境,沒有精準的藥劑使用,助手是她這個粗略學了醫療技能半個月的小菜鳥,真是一場混亂又粗暴的急救。
一次輕輕的、或許是有意的碰觸,萊拉的指腹擦過他冰冷如屍體的皮膚,然後一陣暖意襲上心頭:刀,槍,争吵,突然襲擊,爆炸,然後是一片虛無……
伊莎停下了動作,萊拉也随之停下。她豎起耳朵,試圖從富有規則的滴滴聲裡捕捉到變化,這意味着他們這次努力的結果。然後她聽見伊莎說:“把他交給長夜吧。”
這句話的意思有點類似于“聽天由命吧”,這意味着人所能夠做到的事情都已做盡,剩下的隻好交給永不結束的長夜——有趣的是,在這句話的語境中,“長夜”與“命運”是同一個詞。或許,在很久之前,“無盡長夜”與“變幻莫測的命運”本是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