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兮惜夜光,促織啾啾兮東牆角。白露沾沾兮野草枯,時節複複兮來又去。秋蟬鳴鳴兮樹間噪,玄鳥已逝兮何安适?”
這詞曲兒好生熟悉!唱聲伴随着小老頭修修打打的聲音,隐約聽不大真切。于是高伯乾手捧竹簡即刻出門去。
廊院上,倚欄而立。翹首而望。見一人頭帶玉冠,冠上發髻插着金簪。唇色朱櫻一點,微微露齒一笑,十分美好,清秀而揚長的柳眉下,一雙妙麗清眸流盼,秋水盈波。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绮窗苦夜長,晝短遺夢遊!”玉手輕挑弦,雙手于琴上浮動。
琴聲宛然動聽。
绮窗苦夜長,晝短遺夢遊。
宣之于口的唱詞叫高伯乾失神,手中竹簡不慎掉落于閣樓之下。
林瑜晏側目瞧看欄邊高伯乾。
這曲兒這調皆是林瑜晏生前最愛的那首《绮窗遺夢》!
高伯乾自不可思議回過神時,林瑜晏已站在樓下仰望他,兩人四目相對。
芙蓉面上綻開兩朵嬌豔的梨花。
林瑜晏一襲深色藍衣,衣外水藍色輕絹裹體。淡淡泛着淺白月光。
他拾起方才掉落的竹簡,對視過後,低頭端看着簡上的字,細細念着。
“昔是垂什麼郎,今為娼家子。盈盈樓中影,苟欲浪蕩人。”林瑜晏細細端念,忽掩嘴笑道:“這是怎麼說的?怎麼好端端的良家子就做了浪蕩人?這裡頭是怎生曲折的故事?”
瞧林瑜晏認真問他的樣子,一臉懵懂無知,高伯乾不禁感歎:混沌小兒,竟不知那是他自己的故事。
高伯乾挽一挽衣袖,收斂起失落,回他以微笑道:“這是我給你寫的詞,可有興趣譜一曲兒,唱來聽聽。”
“哪裡用得譜曲!曲兒原是我長處,可信手拈來!”那股子自信勁兒剛顯,一張臉轉瞬又耷拉下來。
高伯乾登登跑下閣樓,近身他旁,瞧他模樣,不禁想捏一把,可又想起魂魄與魂魄之間是無法親近的。隻得作罷,好聲問他:“林公子可是想起什麼?”
“那倒沒有!”林瑜晏忽然扭捏起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這幾個字兒我不認得。”
“啊?”看着他指尖的兩三字,高伯乾忍不住笑他:“這麼簡單幾字你也不識?”
“不識得就是不識得,哪管他繁易。”林瑜晏撅起嘴巴,收起竹簡不願理他。
高伯乾哈哈笑着,與他道:“垂髫的髫。”
“原來垂髫二字是這樣的!”林瑜晏笑,不曾想垂髫小兒那幾字是這個模樣,心中反道有趣。展開竹簡來又看。
高伯乾湊近,指着竹簡上的另一字道:“這是椎字。那個是浮,這是尚,最後二字乃叫頻頻。你可知道了?”
“記得了,你且給我些時候叫我認認,晚會兒了保準你大飽耳福。”
巧笑間林瑜晏端看着竹簡,嘴唇不斷嗫嚅,朝着戲台子案邊坐下。
琴弦依舊斷着兩根。
林瑜晏将竹簡搭在琴上,簡上有幾字模模糊糊,他悄無聲息的撫着暈開的墨痕。
哪裡的水沾濕了竹簡?他想。
一段故事隐匿在簡中,隔着時光,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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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瑜晏口中念着:“寒風吹我骨,嚴霜切我肌。浮雲日千裡,安知‘吾’心悲。”
浮雲日千裡,安知‘吾’心悲。
“萬奉賢”原本那目空一切的心境了然全無,他不知哪裡來的悲痛心酸。似乎看見當年那日官署失火案後,傳聞‘自己’燒死在大牢中。
劉承氣血攻心,昏迷後就再沒醒來,三日後徹底與世長辭。
高伯乾一路南下路過冀、青、徐、兖、豫、荊六州,最後回到老家交州南海郡番禹城。
共曆時三年有餘。
番禹城是交州時治所在要地。
高家是番禹城裡的大門地,除高伯乾随父親行商外,二弟為南海郡都尉,也不過幾年光景,再回到家中三弟已位居南海郡長史。家中還添了人丁。
回到家中不多時,正趕上高伯乾自己二十七歲生辰。
七月的南方濕熱。常常悶得人透不過氣。
這日清早,他一夜不覺困倦,早早便起身在屋中走動。
站在窗邊,微撐起窗,木頭發出陳舊的悶響,高伯乾警惕的回頭。
床榻上的女人依舊安穩睡着。
天色已近黎明,東方天空微微發着明光。甚至可以聽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洞的長聲雞鳴。除此之外,就是寂靜,耳邊隻有風吹過的聲音。高伯乾青絲散漫,無心打理。
一切都是頹然的感覺。
回到家中已經多日,可無論神态,還聲音,始終少了一絲活氣,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很淡薄,世界上沒有值得他去執着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