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乾看他看的出神,服侍他的女人梳妝好,發髻側帶着自己送她的華勝,徐徐跪坐在他身邊。飯菜也一并端了上來,服侍的相當周到。
“你聽聞什麼了?”高伯乾問。
“我真沒想劉承的心那樣狠。”女人話語中不再那麼激憤,倒生幾許憐憫,遞去一碗米粥,一邊布菜,一邊道:“他竟給那奴隸行膑罰。”
膑罰乃剔去膝蓋骨的酷刑。也就是說這人一生就要殘廢不能自理無法行走了。
“這不是拐彎抹角殺人麼?”女人與他一同用膳,吃了沒幾口就咽不下去,自顧自的說:“昨兒林瑜晏就回來了。方才想必您也見了。瞧瞧,一夜,被折磨成什麼樣兒了。劉承雖衣冠楚楚不像惡人,可實則生性殘暴。我可領教過。你說林瑜晏是傻那還是笨?這般不記仇。還是說你們男人跟男人還真有情愛可言?”女人好奇的邊問邊看向高伯乾,搞的他渾身不自在。他咕咚一口喝完剩下的粥,‘當’一聲撂下碗,帶着情緒道:“污耳之事,日後少提。”
“問的是您,厭的也是您,還叫我活命麼。”女人也不高興,剛拿起的筷子扔在了桌上。
高伯乾起身拿上一個饅頭一點菜也不吃,朝着聚茗館外氣呼呼就走了。留下女人呆坐着。
這一日外出,高伯乾整日的心不在焉。看什麼都不舒坦。一日過去什麼都不曾采買。身邊家奴跟着他是一天沒吃東西。饑腸辘辘還不敢說話。
晚上家奴送他去聚茗館,他站在館前好一陣子,未曾進入。擡腳間,又似下定某種決心,轉了個彎兒,朝着客舍方回了。
身後家奴摸不着頭腦,趕忙緊追,忍不住問道:“公子,莫不是哪個姑娘惹你不快?”
“多嘴。”
家奴吓個半死,一片好心換了個好大的沒臉。
可看主人的臉色,又想會不會是病了,于是小心又問:“您這臉一天都不見晴了。要麼找個疾醫看看?”
“母婢也!”緊接着高伯乾粗話破口而出:“這些天爾都做甚,臨走在即,不曾物色一二。”
“我……我……”家奴是真叫屈。您天天混在聚茗館嫖宿,好不容易出來閑逛一天,飯也不叫吃,到頭還怪罪自己不物色貨品。真是沒天理了。
回到客舍,高伯乾一路而去,看着角落吃飯的桌椅,窄小樓階,冗長灰暗的長廊,自己的房間,還有隔壁房門……這一切都倒退到半月前。
那個濛濛之雨的清晨。
他在床榻上一夜輾轉反側。腦海裡奇怪的浮現着兒時一面之緣的林瑜晏;而後初見,刁鑽為錢搭讪自己的林瑜晏;兩錠金子一個寶箱買下月氏奴隸的林瑜晏;布衣坊裡為了件衣裳跟老叟卿卿我我的林瑜晏;還有今日從閣樓上跌跌撞撞跑到月氏奴隸身邊的林瑜晏。
林瑜晏無論怎麼看都不是良人。而那些跟他一般大年紀的人多數還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他卻在娼館賣身多年。
從開始到現在,高伯乾所見到的林瑜晏是一個被父親丢棄買賣,為一頓飯出賣身體,卻又肯拿金銀換一個無法溝通的外夷,又為了漂亮衣裳甘與年邁老者歡愉,可對奴隸的責罵中又盡透着柔情和心疼。
一個污濁與淨透合二為一的存在,一個矛盾的個體。
黑暗裡,高伯乾不敢閉眼,因為一閉上眼,腦海裡都是林瑜晏的樣子。
“也不知這些年有人心疼他麼,倒叫小小的他先心疼起别人來。”黑暗裡高伯乾坐起身,緩緩開門走到廊上。
月亮在屋檐前,散發着皎潔的月光,就像林瑜晏的膚色。月旁的星星一閃一閃,像林瑜晏的眼睛。
夜風徐徐吹來,高伯乾覺得很涼爽,他轉頭看着側身,隻有夜風席卷而過,直到長廊盡頭。長廊上除自己外,空無一人。隔壁已換了客人居住。
夜雖深,燈火卻還亮着。房中人身影時而影射在窗戶的布帛上。
深夜下,月亮聽見高伯乾心中一聲歎息。
這一日,高伯乾從未如此難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