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漾此刻坐在村長家院裡的老樹下,饒有興緻地看傅雲禾分揀彩紙。她用細竹篾挑起半透明的紗網,将銀粉均勻地篩在彩紙上。
“你來試試?”傅雲禾推過來一把小剪,又将折好的宣紙勾了墨線遞過去。
“啊?我哪裡會啊?”話雖這麼說,夏漾還是順着宣紙上的圖樣剪起來。
冷不防手一抖,剪斷了線條:“呀!”夏漾懊惱地輕呼。
傅雲禾笑着接過殘紙,指尖翻飛間剪出朵并蒂蓮,花瓣層層疊疊如流雲舒展:“别急,這剪紙和做人一個道理,哪怕斷了的緣分,指不定也能長出新的模樣。”
夏漾怔怔地望着她,傅雲禾卻隻眼角含着笑,沒再往下說。
臨近傍晚,傅燼野總算忙完活回來。他背着竹簍,神色略顯疲憊,鞋底還沾着濕漉漉的泥,卻仍興緻勃勃地拉着夏漾挨家串門。
他笑着敲響各家的門,用滿語熟稔地介紹夏漾。
不多時,竹簍裡就塞滿了村民們送的剪紙:有毛邊透着拙趣的《連年有餘》,金線流轉的《牡丹圖》,最特别的是一張底紙泛黃的《百鳥朝鳳》,鳳凰的每根羽毛都纏着金線,光影流轉間,那鳥兒竟像要振翅飛出紙面。
“周阿婆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回到村長家,傅雲禾興奮地翻看他們帶回的剪紙。
她小心翼翼展開泛黃的宣紙,指尖掠過镂空的鳳眼:“周阿公走的那年,她把陪嫁的銀簪子熔了打金線,一根一根嵌進鳳凰的羽毛裡。”
“這居然全是手工做的?太厲害了。”夏漾感歎。
傅雲禾将《百鳥朝鳳》平鋪在木桌上:“剪紙講究千刻不斷、萬剪不落,周阿婆當年為了這隻鳳凰,眼睛都累壞了,現在一見風就淌淚。”她忽然放低聲音,指着鳳冠處,“看出沒?其實這幅圖是兩個人完成的。”
夏漾湊近細瞧,才發現鳳冠處有道細微的裂痕,像滴凝固的淚。
傅雲禾的指尖順着裂痕劃過:“那年日本人沖進村子,逼着周阿公給他們帶路,周阿公不肯,被挑斷了手筋腳筋。周阿婆原本不會剪紙,是照着癱瘓丈夫的口述,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竹簍裡又滑出一張《雪中馴鹿》,鹿角四周綴滿冰晶般的镂空花紋。
傅燼野從屋裡取出一盞油燈點亮,火光映得他眼底泛着暖意:“這是鄂溫克族的安大娘剪的。她前幾年在火車站救過一隻受傷的馴鹿幼崽,養了一年才放回山裡。後來每年大雪封山,那馴鹿都會回來看她。”
“唉。”傅雲禾指尖輕輕拂過《雪中馴鹿》的冰晶紋路,歎了口氣。
“安大娘年輕時走南闖北,最後獨自回到村子。起初兒女們還常回來,這些年……”她頓了頓,“反倒那隻馴鹿,年年大雪封山時,準會出現在她家後院,蹄印繞着院子踩上一圈。”
她的手指停在鹿眼位置,那裡用極細的針尖戳出兩個透亮的小孔。
“去年冬至我給她送棉被,看見她把曬幹的果子串成項鍊,挂在院前的白桦樹上。”她嘴角揚起淺淺的梨渦,“沒想到那鹿還真戴着走了。”
夏漾的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墨迹未幹,她瞥向竹簍,發現側面還壓着張巴掌大的剪紙:《薩滿神鼓》。
傅燼野見狀輕“咦”一聲,擡頭看向姐姐。
傅雲禾捏起那張剪紙,也疑惑地望向弟弟。
“怎麼了?”夏漾放下筆,仔細端詳那張剪紙。
“這是……”傅燼野猶豫片刻,“這是我姥姥剪的,她是鄂溫克族的薩滿法師。”
傅雲禾指着鼓面上的紋路:“鼓面的紋路是用鷹爪血畫的,說是能護佑後代逢兇化吉。”她掀開神鼓背面,上面赫然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這是用骨針刻的祭天禱文,祈禱風調雨順。”
夏漾看着欲言又止的姐弟倆,心裡泛起疑惑。
直到村長喊衆人進屋吃飯,夏漾才注意到一直倚着門盯着他們的林煦,此刻臉色比天邊的暮色還要沉。
傅燼野對着天邊即将消散的霞光,舉起最後一張《捕魚》。橙黃的光線透過剪紙裡漁夫撒開的網,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這是村尾啞巴王叔的手藝,”傅燼野開口,“他媳婦難産走那年,他在江邊坐了整整一個月。我爸怕他想不開,天天去陪着。”
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夏漾合上筆記本,望着滿桌浸透故事的剪紙,那些看似尋常的花鳥魚蟲間,藏着的分明是斬不斷的眷戀與守望。
傅雲禾将剪紙卷好收進竹簍:“明天讓燼野帶你去看二叔那邊的作品,先吃飯吧。”
飯桌上,村長喝得興起,多抿了幾杯,林煦也陪着喝了點白酒。
夏漾不動聲色地看着兩人從起初的客套到後來的稱兄道弟,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她側身壓低聲音問身旁的傅雲禾:“那位剪《薩滿神鼓》的姥姥怎麼沒來?是身體不方便嗎?”
傅燼野耳尖微動,接過話頭:“姥姥習慣住在深山裡,很少下山。”說完,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姐姐一眼,示意她别開口。
“住在山裡?”夏漾有些驚訝。
“嗯,他們那邊的老習俗了。”傅燼野語氣裡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煩躁。
究竟是什麼習俗,讓老人家一把年紀還住在山裡?夏漾正要再問,右手突然被林煦一把攥住,按在他發燙的胸口上。
“幹什麼?”夏漾被這突然的動作驚得一怔。
“傅叔說……”林煦眼神迷離,酒氣混着柑橘香撲面而來,“我奶奶從小給我和傅叔的女兒定了娃娃親。”
“哦。”夏漾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