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年關,國子監裡正忙着衆監生的升等事宜。
每月一次的月試,到臘月底已有十二次,監生若是一年中月試成績達到要求,便可以順利晉升學業,若是月試不合格,那邊要繼續坐堂。
程止和國子監司業等一幹人坐在桌案前整理着紙張試卷,認真地謄錄着衆監生的所有月試成績。
劉司業看到趙垣的名字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程大人,康王殿下好幾月沒來過了,此次的升等……”
“康王殿下的月試并未落下。”程止從桌案上拿起幾張寫滿字也批改過的紙張遞給劉司業,“殿下近幾月的試卷都在此,劉大人按常記錄便好。”
“是,大人。”
這時,緊閉的房門被人敲響,一個監生在外高聲通報:“程大人,有人找您。”
程止停下手上的動作,起身對同僚們說道:“我先去一下,諸位有疑惑之處可詢問劉司業。”
程止被那監生引着走到了國子監一處偏廳,偏廳門外一左一右站着兩個侍女。
程止見她們衣着甚是眼熟,稍加思索便反應過來這是犀甯宮侍女的統一着裝。
他轉身對那監生說道:“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程止上前幾步,兩個侍女便側身為他打開了房門。
進入偏廳後,程止便聞到了一股不同于國子監内的墨香,它若有似無,又争着搶着往人鼻腔裡鑽。
程止稍一歪頭便看見了坐在窗邊的趙盈,他拱手行禮道:“參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趙盈目光落在窗棂外的一捧白雪上,隻是擡了下手示意他免禮,并未開口講話。
程止問道:“寒冬臘月,殿下怎來國子監了?”
趙盈終于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緩聲說道:“本宮當然是親自請程大人來了。”
無厘頭的一句話,程止卻聽懂了。
他自從獄中出來便沒有去過犀甯宮,一是多日積累的事務讓他無暇抽身,二是他怕将獄中的晦氣帶到犀甯宮去。
“是臣怠慢了,還望殿下贖罪。”程止淺笑,又對着趙盈一拱手,“自獄中出來後臣便忙于繁雜瑣事,又逢國子監升等,臣本想忙完再去犀甯宮請罪,不想殿下今日便來了。”
他并未抱怨身陷牢獄一事,也不向人吐露自己所受的冤屈。他聲音依舊如此溫和,慢慢傳進了趙盈的耳中——他隻是向趙盈解釋着自己為何沒有再去犀甯宮,不卑不亢。
趙盈忍不住繼續看他,程止今日未着官袍,隻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圓領寬袖綢袍,頭發一絲不苟地束起,簪了一根白玉質地的發簪。
衣衫并不厚實,他應該是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披上一件厚絨大氅,趙盈心想。
程止再次開口,“過些時日便是除夕佳節,新桃換舊符,可驅邪納吉,不若年後臣再去犀甯宮。”
“為什麼?”趙盈繼續看着他,沒有移開目光,“程大人是覺得在獄中染了晦氣,怕帶到宮裡?”
不待程止開口,趙盈繼續說道:“那案子早就結了,程大人是清清白白受奸人所污,何來晦氣之言。”
程止怔愣在那處,又聽到趙盈一字一句說道:“再者說,本宮乃大郦長公主,天潢貴胄,百邪不敢侵,程大人不必為本宮擔憂。”
程止被她直白底的目光看得心中起波浪,他整理好思緒,淺笑開口,“殿下說得是,是臣思慮不周了。”
趙盈離開國子監後,程止又回去了之前那屋子,見其他同僚手中的試卷已整理得差不多,隻等他回來過目。
幾張紙上是滿滿的分數記錄,程止一時竟覺得心裡浮躁看不進去。
———
自打從京郊搬到了京州城裡之後,張氏的精神大好,時不時地要做上幾道俞禮少時常吃的邯桦菜。
趕上哪日天氣放晴不再飄雪,便要催促着俞禮去施府接施杳杳來家中一同吃飯。
因着将到除夕,年前時間較為倉促,兩家便一緻決定年後再辦訂親宴,屆時再将兩家結親的消息傳出去。
除夕前一天,施覽先提議道讓俞禮和張氏一同來施府過年節。
“往年一起吃飯的也隻有你我二人,正好有儀家中也隻有他和張氏阿婆兩人,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一起過個年節還熱鬧一些!”
施杳杳讓柳綿去俞府傳話時,俞禮那厮倒是非常爽快地應下來了,還很自然地說了句“多謝嶽丈”。
柳綿回來原封不動地把俞禮說的話講給了施杳杳,施杳杳真真是聽笑了。
她是這樣評價的:“俞大人臉皮厚得愈發可觀了。”
俞禮攜張氏到施府時,施杳杳早就被施覽先安排着親自到門口接應了。
張氏被俞禮攙扶着下了馬車後,擡頭間便看到了站在朱紅大門外的施杳杳,她連忙蹒跚着上前,慚愧地說道:“哎呀,這麼冷的天,娘子怎還親自出來接了,真是罪過。”
施杳杳笑着,柔聲說道:“不礙事的阿婆,柳綿,快來扶阿婆進去。”
柳綿應聲後便上前扶住張氏,朝這後院庭院走了進去。
俞禮落後幾步,走在了施杳杳身邊,開口道:“娘子特地前來接應,俞某心中甚是歡喜。”
“俞大人想多了,我隻是來接阿婆的。”施杳杳頓了一下,朝他看去,慢慢說道,“并沒有想接俞大人。”
“我知道,娘子一向心口不一。”
施杳杳看都不想看他了,她笑了一下,說道:“俞大人倒是口直心快。”
……
四人入座之後,并沒有人動筷子,張氏看了看施覽先身邊空出來的那個主母位置,猶豫着想開口詢問,卻被俞禮在桌下輕輕拉了一下衣袖。
張氏轉頭看向俞禮,他垂下眸子,朝張氏搖了下頭。
施杳杳将他二人的動作盡收眼底,施覽先也笑着說道:“磬淑她身子不太好,今日怕是不便……”
施覽先話還沒說完,便有人出聲打斷了他——
“今個身子不太爽利,來得晚了些,親家莫怪。”
聽到清冷又熟悉的聲音,施杳杳擡頭看去——葉磬淑穿着一件靛藍色的衣裳,外面裹了一件黑色大氅,被章嬷嬷扶着從外邊走了進來。
即便恩怨再多,嘴上說得再冷漠,遇到親生女兒的終身大事時,葉磬淑也還是忍不住要來。
屋内炭火燃得旺盛,暖氣十足,章嬷嬷替葉磬淑将大氅解下來就退了出去。
施覽先愣了一會兒神後,便趕忙起身想去扶葉磬淑入座,卻被葉磬淑不着痕迹地避了開來。
一張圓桌上,施覽下坐在主位,葉磬淑坐于他的右手邊,張氏在他的左手邊,施杳杳坐在葉磬淑右邊,挨着俞禮。
葉磬淑看向俞禮,淡淡地笑道:“尋常家宴,不必拘着。”
說罷, 葉磬淑給施杳杳碗中夾了一塊澆了紅糖的糯米年糕。
年糕,年高。
歲歲如今朝,歲歲勝今朝。
施杳杳伸手扶住碗邊,盯着那塊軟糯的年糕看了一會兒,随後她又擡起眼看向葉磬淑。
她試圖從這位當家主母身上看出些真情來。
而葉磬淑隻是淡雅地吃着碗中的食物,時不時地擡頭與張氏小說兩句,并未流露其他情緒,仿佛剛剛隻是身為長輩随手替小輩夾了個菜而已。
施杳杳口中的年糕越嚼越是沒味,梗在喉中咽不下去。
俞禮目光瞥見她一直極為緩慢地嚼着那塊年糕,并且吃其他菜,便歪了一下身子,低聲問道:“娘子,你手邊那道菜是什麼?我在邯桦和洛浔都未曾見過。”
施杳杳聞聲朝着俞禮說的看了過去。
是一盤“河豚肉”。
雖說是河豚肉,卻并未非是真的河豚做的。
河豚肉劇毒,處理不當便會危及到性命。而河豚獨特的口感和味道還是吸引着各種達官貴人。
所以便有名廚發明了這道“河豚肉”——用肉質鮮嫩的魚類經過秘制調味再加以特殊的刀工處理使其外形、口感和味道都與河豚極為相似。
施杳杳擡手夾了一筷子放到了俞禮面前的瓷碗中,輕聲說道:“河豚肉,有毒的。”
俞禮拿起筷子,朝施杳杳彎彎眼睛,說道:“娘子親手夾的,有毒也吃。”
施杳杳扯了一下嘴角,心中爽朗了一些,拿着筷子夾了不少菜吃了起來。
這一頓豐盛的家宴,葉磬淑并未吃太多,在桌上的人都放下筷子後,她才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