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去。”
花家前廳裡,陸旻聽完眼前的少女說明來意,堅定拒絕。
“阿詞向來嬌慣,又沒出過遠門,此次若無護衛貼身保護就去走貨,我實在放心不下。況且阿盈你的事也重要,她一個沒見風浪的孩子就——”
花清詞看了眼似有贊同之意的段孤眠,她咬了咬牙,正要勸她娘幾句,徐盈卻笑着點了點頭,“陸姨說得在理,兒女平安是頭等大事。此番去塗州兇險路遙,是我考慮不周了。”
這一聲“陸姨”,令座中花家三人都吓了一跳。
陸旻以花家的招牌紮根鳳曲城,将自己的名字排在亡夫花如峥之後。因此,鳳曲城裡的小輩都叫她花姨。
已經許久沒有人喚她本姓了。
陸旻恍惚了一瞬,被尊以本名與情理疏遠的滋味同時漫上心頭。
還不待她出聲挽回情分,徐盈又道:“隻是阿詞并非沒有見過風浪的孩子。她年紀輕輕便能獨掌珠玉台,遍識珠寶真僞,甚至過眼估價,自有決斷。陳安鬧事之際,亦能尋人幫忙。就連随我孤身出城,面對重重殺手包圍,她亦是不曾害怕退縮。她遠比您所見到的要勇敢堅韌,還請不要輕看了她。”
被誇的花清詞面色微紅,心中泛起酸澀。
沒了父親庇佑後,花清詞和家中姐妹縱然年幼,在見過母親四處奔波為求家業安穩的場景,也模模糊糊明白了母親的難處,便主動學着母親的模樣,撐起家中的邊邊角角。
一晃十多年過去,花清詞也不過才十六歲,也是個期望着被家人贊許的孩子。
但陸旻溫情舐犢的時日太少,對孩子們的贊許也如飛逝的時間般吝啬。
她将孩子們養成能獨當一面的大樹,将她們急急推入大人的世界,卻在此刻一句客套的拒絕中,将花清詞重新歸于孩子行列。
她錯愕地看着這個素來跋扈的姑娘,明明十五六歲的年紀,說出的話竟叫她有些喘不上氣。
她下意識想要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隻看花清詞微微濕潤的眼眶,仿佛她出聲說一個不字,便能将這個女兒壓垮。
旁聽的段孤眠亦是滿眼心疼地看着花清詞,卻也隻是緊了緊手裡的刀。
徐盈平靜地站起身說:“冀州陳家因那位郡主的事,失勢已成定局。陳家與花家的親事鬧得沸沸揚揚,屆時京中裁決下來,冀州花家未必不會被波及,連帶着與陳家議親過的鳳曲城花家,亦是如此。
“鳳曲城花家除了與冀州花家沾了同一個姓,所有的家業都是您自己做出來的。當初您為感念亡夫大義斷親,才一直将花家的招牌,冠在您自己打拼出來的家業上。
“正因為這層聯系,冀州花家知您重情重義,斷然不會拂了亡夫族人的面子,才毫不顧忌您的想法,将與陳安議親的人選定在阿詞她們中間。您即便心有不滿,卻也阻止不了,不是嗎?”
陸旻啟唇要反駁,卻被徐盈搶過話頭,“我知道您與徐家為了保我,才忍過陳家的刁難。現在冀州落難,您既然有心與他們劃開界限,便該與之斷幹淨。否則來日冀州花家之禍牽連,您還要給他們陪葬嗎?”
話落的瞬間,廳下團起一股冷意。
徐盈看向忍不住要上前的段孤眠,認真道:“你打不過我,我也不會以你舊日主子的名義來壓你。”
段孤眠眉宇間的冷意陡然化成驚愕,“你、你知道?”
陸旻聽得一怔,下意識看向段孤眠。
摸不清狀況的花清詞亦是愣愣,“什麼意思?”
徐盈見她們三人各自迷茫,隻道:“鳳曲城要變天了,繼續待在這裡隻會被吞掉。塗州與西厥接壤,珠寶奇石遍地,幾乎囊括了胥國所有珠寶貨源。等塗州事了,阿詞去掌控塗州的貨,不比留在鳳曲城守一個小小珠玉台要痛快許多嗎?”
陸旻這才明白過來徐盈的意圖,想起自己先前的拒絕,臉上不禁難看,躊躇道:“可塗州到底兇險。”
徐盈認同地點點頭,“所以我要去看看,等那邊的釘子拔幹淨,徐家也會在那邊留些人手,屆時阿詞慢慢上手就好做很多了。”
陸旻微微蹙眉,因為塗州兇險,所以她去看看就行了嗎?
徐家所說的那個人的能力延續,就這般嚣張嗎?
花清詞畢竟見識過徐盈砍卷刃的戰績,觑着陸旻的神色,堅定道:“阿盈很厲害的。”
沉默片刻的段孤眠隻道:“那我也去。”
徐盈看了她一眼,“這次不行。至少在鳳曲城花家這個招牌改變前,你得留在這裡保護她們。”
徐家假意投誠長公主後,鳳曲城的富商多半會被京中權貴分割。屆時花家若與冀州還有牽扯,輕者被查封些鋪子自保,重者便會傾家蕩産。
無論在哪個世界,沒有家業的女子若再無自保的能力,頃刻間便會被吃得一幹二淨。
陸旻讓花清詞送徐盈離開後,凝重地看向别過頭去的段孤眠。
段孤眠依舊是一身惹眼的紅衣,往日被扼在刀鞘裡的殺氣,此刻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段孤眠身上的傲氣,此刻也隻剩下一絲頹然。
“我遇到你時,你隻說自己被仇家追殺,若我願意收留,你便終身相護。”陸旻語氣緩緩,“可我見到的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在奢求我将她留下。我也真的信了,你就隻是個落難的江湖女俠。我家女孩兒多,想着有你教導幫襯也是好事。可我沒想到,你不是江湖人。”
段孤眠垂首道:“江湖比廟堂自在,我也隻想做個江湖人。‘飛鹞’的日子并不适合我,我也不喜歡滿心算計的朝中人。十六年前那位答應過我,任我走的。”
陸旻接道:“可我是個商人,最是見利忘義。”
聽她将自己說得這般重,段孤眠眼眸一顫,“阿旻,你何必這般自傷名聲。你若真見利忘義,追殺我的人逼至門前時,你大可将我交出去,而不是去找徐信和府衙大人将那些人驅逐出城。”
說到此處,段孤眠道:“或許那時,徐信便隐約看出我的來曆了。想不到得那位首肯自由後,兜兜轉轉又受那位的部下和後人庇護。她和那位一樣敏銳,我早該認出來的,至少可以讓你和阿詞不被卷進黨争。”
陸旻歎了歎,“事已至此,我隻盼着她坐上那個位置後,真的能不改初心。”
門口小心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段孤眠道:“既然阿詞選擇了她,她也誠心待阿詞,你便放心吧。那位在禍事來臨之際,仍有餘地保全下屬,她應當也不會是個背信棄義之人。何況,”她頓了頓,“我會拼盡全力保下你們,算是還當年你救我的恩情。”
庭院風聲飒飒,廊外的腳步聲略停了片刻,複又穩穩靠近。
花清詞低眉走進來,輕聲道:“原來娘和段姨一直不讓我同阿盈走太近,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又怕我受她牽連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