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盈久違地想起,柳江白一開始就不是個乖順性子。
初見時他步步謀劃,拐彎抹角要進徐家時鋒利堅定,在被徐盈戳破身份後,看在同門的份上,他在徐盈面前是乖順可欺的小烏龍,在徐家人和花清詞他們面前,又成了肆意不羁的俠客。
他在徐盈面前藏起鋒利,在今日一次次反複試探可以留下後,有些得寸進尺地伸出了爪子,小心而克制地接近、觸碰,直到确認徐盈也情不自禁被這股悸動感染。
細膩而綿長的氣息交織,籠着那一點捉摸不透的熱流慢慢靠近。
徐盈遲鈍片刻後恍然清醒,她敏銳地察覺到柳江白的氣息比以往兇了幾分,直到他輕輕嗯了一聲,分明是疑問,卻并不是回應她先前未說完的發問,而是對她細微變化的疑惑。
徐盈比旁人多活好幾年,自然明白這種情愫是什麼。
她輕輕眨了下眼睛,稍稍退開些距離,看着對方眼底溢出克制邊緣的瘋狂,從容地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就此打住,嗓音有些低啞,“你的高熱是不是沒退?”
明亮的眼睛裡瞬間滑過一絲落寞,柳江白壓着那似有似無的悸動,索性滑坐在塌邊,捉着她的指尖解釋,“退了高熱才敢來尋你,不然便要傳給你了。”
徐盈抽出一根手指,又被他锲而不舍地撈回去。
徐盈挑眉,促狹道:“柳少俠,你在做什麼呢?”
柳江白微微一愣,稍稍松開手,神情有些委屈,“明日我便要随他們去京城了,你沒有别的話要同我說嗎?”
徐盈笑了笑,“你身手好,若有人用官職相壓,你也會借力打力,我很放心。你若是實在想見我,閉上眼睛就可以。”
柳江白眉眼裡的陰郁漸漸消去,旋即又勾住徐盈垂下的長發,“夢境傷身,還是算了。半個月而已,我等得住。”
這話裡有些委屈,徐盈不着痕迹地抽回頭發,食指輕擡他的下颌,眼中戲谑,“柳少俠向來穩重,今日有些心浮氣躁啊。”
柳江白本是不喜歡她如今喚自己時這麼生分,可偏偏現下聽來,勾得他心中酥酥麻麻,不免紅了紅耳朵,眉眼躲閃道:“或許是嚴大夫那藥浴生了效的緣故。”
說罷,他輕輕偏了下頭,“往後半個月裡,你若真無人可用,那方無空手腳利索,倒是可以頂一陣。塗州濕熱,路上多毒蟲鼠蟻,你去查紀大善人時,多備些防蟲的藥。”
話到此處,柳江白似是想起什麼,從腰袋裡摸出好幾罐小黑瓶。
“前幾日我又多做了些醒神的藥,本想給你留着慢慢用。你去塗州時也帶上吧。”
徐盈詫異地看向他手裡的東西,“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塗州?”
柳江白:“就算沒有方無空提到紀大善人的事,以身運毒的那些被看押的流民還在,塗州案不滅,以身運毒的法子便不會消失,被騙的百姓會越來越多。摩诃門一散,想必遠在塗州運碧茴草的門徒,待朝中裁決一下,便會将那些運碧茴草的人清除幹淨,替太子黨抹除了罪證,你不會袖手旁觀的。
“況且塗州與西厥接壤,一旦衛嘉的人攻破塗州,直指胥國腹地,遭難的不僅是百姓,平安王留下的威懾也蕩然無存。屆時胥國四面皆敵,群狼環伺,于你不利。”
柳江白倚靠在她腿邊,神情又恢複了理智,“無論是為了扳倒太子黨,還是阻止衛嘉攻破防線,你都會親自去一趟塗州,把毒瘤挖幹淨。”
徐盈被他說中心思,不由得一笑,“我是不是該慶幸,你不是我的敵人。”
若是人人都像柳江白這般猜得中她的想法,那她就該頭疼先處理掉哪些過于了解她的人了。
柳江白垂眸,“若我不知你心中所想,一味等你反應安排,我便無顔在你身邊留下了。”
因為沒用就會被父親厭惡,逼得母親不得不将他送到靜山派謀一條活路。幸而他筋骨難得,又肯用功,從一衆天才中脫穎而出,成為掌門高徒,成為有用之人。
因為有用才會被留下,被另眼相看,所以才會在她身邊時時搏命相護後,反複和她确認會被留下嗎?
徐盈暗暗歎了歎。
看來無論在哪個世界,吃人的規則都不曾變過。
她那個世界,規則任由有權有勢者制定和改變,他們掌握自己領域的話語權,将自己不知節制的惡行美化,及時修正對自己有威脅的規則,并将惡果轉移給毫不知情的弱者去承擔。
一旦規則的制定者破壞生存環境的真相遮掩不住,便開始擠壓弱者,看着弱者使出渾身解數去争奪一個可以養家糊口的機會,用人性最大的惡意編織謊言,滿足他們掌控與收割的快意。
于是善意被冰凍,惡意被放大。
然而弱者也會抱團取暖,将忍受一切不能忍的女子吸血吮骨,然後将她們丢在一同制定的規則水準裡去評判。
若女子稍有反抗,便會惹來全體圍剿,至死不休,甚至淪為馴化後的案例。為了避開反抗之事再起,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打壓反抗者,掩蓋真相,竭力阻止想要反抗的弱者出聲。
于是平和的不滿,被冠以激烈的抗争。
她在那樣的環境下,親眼見過朋友被圍剿,自己被規勸忍耐順從。
但她從不是乖順聽話的傀儡,以牙還牙才是她的信條。
如今她站在另一個世界,見證另一個被規則吃掉的人,這個人拼着一口氣要為養大自己的宗門報仇,拼着一身武功做她的利刃,隻是想留在一個他認為熟悉可信的人的身邊。
徐盈俯身微微向他探去,認真道:“于我而言,你在得用和不得用之外。”
柳江白落寞的眼中閃過幾分迷茫。
徐盈輕輕抵靠他的額頭,道:“柳玄就是柳玄,無關乎有用與否。你以真心待我,我便不會棄你而去。”
額頭相抵間,似有似無的溫熱氣息和柔軟的青絲悉數傾瀉,細細掃過他的眉眼與手指,酥癢與徐盈身上的清香一同擊中他心底脆弱的防線。
柳江白隻覺心跳如鼓,血氣翻漲得令他自己都能察覺臉上的滾燙,本能想去抓那一把惹他心煩意亂的青絲,身體卻又僵硬得提不起半分力氣,恍惚間竟覺比那碧茴草的功效還猛三分。
徐盈說了什麼他好似聽不見,隻迷迷糊糊地想:尋常師兄妹不會這麼做,尋常護衛與雇主也不會這麼做。
這不合規矩又能如何?
他在她心裡的分量和旁人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