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大手自寬大的藏藍色袖袍裡伸出,自桌上撚起一方茶盞,遞了過去。
蕭柔嘉雙手接起茶盞卻不敢看向來人,隻低頭小口抿着,待緩過來勁,她才吐了下舌頭,小聲道:“你們聊,我去那邊。”
說罷,放下茶盞提起裙擺要往女眷那邊挪去。
誰知蕭明玦卻起腳一攔:“方才,你喚自己為……王妃?”
“這不皇帝的意思嘛?”蕭柔嘉攤手道。
“省省吧,”蕭明玦朝着姬長嬴的方向輕點了下頭,“他娶我,都不會娶你。”
“喂喂,”姬長嬴放下手中茶糕,伸手往對面一指,“你倆的家務事大可去你們長甯侯府那邊好好聊。”
“不管是你,”姬長嬴先是指了蕭明玦一下,接着又指向蕭柔嘉,“還是你!本王都沒!興!趣!”
蕭明玦這才給小姑娘讓了個道:“去吧,哥同他有話說。”
見蕭明玦神色肅明,蕭柔嘉便不再多話,隻輕福了下身,便轉身離去。
直到看着那像兔子般的人兒在對面一圈貴女中坐定,蕭明玦才坐下低聲問道:“魏侯?”
姬長嬴看了眼蕭明玦,心道也不怪他會如此懷疑。
本來麼,如今與景家最有淵源的除了皇帝就隻剩下魏侯了,一品軍侯府家的嫡子娶五品官員家的庶女,怎麼瞧都不太登對,偏偏魏侯應得極其爽快,想來他定是看中了什麼。
他能看中什麼呢?
姬長嬴搖搖頭:“巧合罷了。”
“那她進宮是何目的?”蕭明玦困惑道。
姬長嬴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但卻無法明了,于是不确定地道了句:“權力吧?”
“啥?”蕭明玦一口茶差點噴出,“那是她缺心眼還是你眼瞎?”
姬長嬴瞪了蕭明玦一眼,這人怎麼說話的?
“不是嗎?”蕭明玦攤開手道,“你不眼瞎能看上這麼個女人?”
“什麼叫這麼個女人?”姬長嬴往一邊咻地避開,眼睛迅速上下打量了一下身前這人。
這朝廷上下怕他怕的是莫名其妙,可怎麼就不能讓這家夥也沾染一點?
“哦——”蕭明玦笑彎了眼,一把攬住姬長嬴的肩膀,“真看上了啊?”
姬長嬴:!
姬長嬴正欲扒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誰知對方竟順勢将自己的手按下。藏在寬大袖袍裡,蕭明玦在他掌心寫道,“醒”。
姬長嬴微怔,當真?
蕭明玦淡笑着點點頭。
姬長嬴看向廊間檐下挂着的八角燈籠,燭光如火。
…
東方既白之時,宮内的宴會才散了去。
姬長嬴走在甯王府通向長甯侯府的密道上。
說是密道,其實都算不上是個“秘密”。
幼時他與蕭家兄妹感情就好,那時的甯王府還是平南侯府,與長甯侯府靠背而建,幾個孩子要見面,若走正門,就總得繞過兩條大街。
正是上蹿下跳調皮搗蛋的年紀,哪裡願意走這麼大一圈?于是每每總在後門進進出出。
時間長了,家裡長輩覺得沒眼看,說堂堂侯府世子,成何體統?!
沒想到結果是更不成體統,後門被禁了,就開始爬梯子,鑽門洞。
任誰見了都直搖頭,真是應了那句:半大的小子,鬼見鬼都繞道走。
家裡長輩無奈,隻得請了精通土遁的師傅,給兩人修了暗道。
說是暗道,卻是兩邊的出口都有人值班把守的,隻外人看不見罷了。
甚至當年這事還在皇帝那裡過了明路,是得了允的。
傳聞那時皇帝面對畏畏的兩位老侯爺還笑言道:“你們兩家好得都快成一家了,修不了這暗道,怕是隻能合并了宅子去。”
這般明面上的關系,倒真不需要提防什麼。
姬長嬴此時便是走在這條暗道裡,隻是自他回京後,将這暗道又改了改,現如今,其中一條路正可通往蕭明玦的書房。
不過姬長嬴并未開門上去,他轉身又一拐,腳下來回踏了七步,暗道另外一側便凸出一道暗門。
姬長嬴走了進去。
裡面甚無日光,其實是不太适合養病的。
“燕叔。”
姬長嬴坐在床邊,握上聞人燕的手:“受苦了。”
“少主……”十八根長針入髓也未讓這位曾經叱咤南疆的将士皺眉,卻在見到自己當年沒能護住的少主時,忍不住聲帶哽咽,“您才是……”
“少主,是臣對不起您。”聞人燕想到是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才讓少主被日月合歡樓擄了去,忍不住起了身,卻被姬長嬴按了下去。
“沒事的,燕叔,若沒有您,我早就死在了那場叛亂裡,”姬長嬴雙目微紅,一雙眼裡盡是疼惜,他柔下聲音道,“您瞧我如今不好好的在這裡嗎?”
聞人燕看着姬長嬴的眼睛,那雙眼目光清明,帶着柔和,卻沒有了昔日烈烈如陽的灼熱。
姬長嬴看着聞人燕如此,隻輕笑道:“燕叔,從小我運氣就好,後來遇到了很好的人,教了我很多本事,若沒有她,我也不可能像這般安穩地活在上京。
“燕叔,滇州數十萬老百姓的命,總得有人記得,我很慶幸,我可以選擇去記得。”
姬長嬴瞟了一眼自己的指尖,青色越來越重了,但沒關系,那些年她教他的,足以讓他不為那狗皇帝所控。
眼前劃過景窈的模樣——
是他魔怔了,而他,并不應該在這種事上費神的。
他沒多少時間了。
…
“铛-”“铛-”“铛-”
“怎麼樣?”密道上方的書房裡,小郡主趴在軟塌上,揉着困得都快睜不開的眼。
“紅豔讨債……”蕭明玦單手支起下巴,另一手屈指輕叩案幾,檀木案上,六枚銅錢泛着幽光,“十五日後,東南向,绡衣墜,香腮紅,春水潋滟弄鴛俦。”
指尖劃撥銅錢,蕭明玦輕“啧”了一聲,“我看那小子此番怕是難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