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本朝規矩,除夕這日朝中二品以上官員須入宮陪皇帝守歲。
姬長嬴來得晚,宮宴早已開始,此時歌舞正盛,酒意正酣,原本大家都已喝了不少,若是别人從殿外挨着牆往内走,本引不得人注意。
隻那一身暗紅大氅,着實極惹人眼,更何況來者是素來被稱作“邪魔”的甯王。
宴上突然就靜了幾分。
大家也不敢将膽怯露得徹底,畢竟上面還有皇帝坐着呢。
皇帝倒是像沒瞧見宴中這番變化,他隻伸手朝着姬長嬴道,“長嬴啊,來朕身邊。”
姬長嬴便淡笑着走上前去,半跪在他身側。
皇帝右手繞過自個兒的前胸,向左肩膀上伸了伸,候在一旁的内侍總管高忠緊忙上前将一早就準備好了的紅布袋子遞了上去。
“要乖。”皇帝說着,還拍了拍姬長嬴的手。
姬長嬴道了謝,又聽了皇帝說過幾句喜慶家常話,才回到自個兒位上。
太子坐在下座首位将上頭兩個“父慈子孝”聽得真真切切,他在心裡“呸——”了一聲,面上卻并未表露出什麼,隻依舊喝着他的酒。
倒是他身邊的太子妃,用袖子遮了半張臉佯裝抿了口酒,目光卻是偷偷地往姬長嬴那邊瞅了眼。
姬長嬴自幼習武,對人的目光甚是敏感,但他并未回看過去,反而是巡視了一周今兒個來的這些人。
他自是不可能在除夕宴上見到如今不過五品小官的景文遠,當然也就不可能看見景家那位未來的太子良娣。
不過他倒是瞧見了來年春會與她一同擡進東宮的封安瀾。
太子妃入東宮三年無所出,若是以前朝的規矩,早就應為太子廣納秀女,可偏偏朱家子嗣單薄這件事,與他們天生的元陽不濟關系頗大,帝後一面希望能盡快抱個金孫以穩朝綱,但另一面,又怕生性本就好色的太子會将身子骨徹底敗廢,所以這些年東宮進的新人不多,品階都不高。
今年帝後算是下了狠心,才一次給太子納了這麼些個。
原本太子極其混不吝,誰家女兒進來也都是受糟蹋,國公家得寵的貴女着實不需要淌進這灘渾水。
奈何朱家偏偏有一項弱勢,不僅子嗣單薄,命還不長。就拿今上來說,身子骨弱得全然不像還未到不惑之年的。
所以封家打的算盤滿朝皆知,若是封安瀾能懷上皇嗣,那自是最好,匡扶幼帝,攝政之權,誰不眼紅?若是沒有……
朝臣想到這一點心裡就有些不明白了。
如今東宮的情況,是太子妃三年無所出,那就顯然是個不能懷的,所以哪怕太子妃背靠文臣之首姚太傅也無用,沒有子嗣的女人,在東宮什麼都算不得。
因此按理說,當帝後給太子充盈東宮時,為了平衡前朝勢力,太子良娣兩人,一個既然已是定下了陳國公家的女兒,那另外一個,怎麼也得是個能與之相衡的。
誰知,姬長嬴那一圈,居然圈了個五品小官的女兒。
朝臣們想了又想,查了又查,都沒查出這個女人背後有誰,更查不出景家與甯王府有過什麼往來。
最多最多,景家有個姻親,是一品軍侯魏問。
可這姻親畢竟是姻親,隔着也太遠了,就算景家女兒誕下龍子,但魏侯連個外戚都算不上,那魏侯到底會不會因此就成了東宮的勢力,恐是難說。
總之宮裡傳出來的消息是甯王就那麼随便一圈,帝後居然也應了,那景家女兒就那樣坐上了與封家平起平坐的位置。
滿朝文武是困惑不已,姬長嬴給東宮弄這麼一出,圖個什麼呢?
更讓朝臣們擰緊眉頭的是而後不多久,又鬧了一出東市匪患,甯王自個兒也給攪了進去。
若最後景家五姑娘成了甯王妃,那太子與甯王可也成了姻親。
複雜複雜。
這彎彎繞繞的,誰曉得甯王打的什麼算盤哦。
其實封家比其他朝臣更想弄清楚,姬長嬴到底圖什麼?畢竟他們家占了個良娣位。
陳國公想,自家也不是沒更小的姑娘,早知道就不這麼早将女兒送進宮了。怕就怕最後什麼沒撈到,還惹出一池魚之殃。
這麼想着,陳國公便忍不住往姬長嬴這邊看了好幾眼。
姬長嬴見及此禁不住撇撇嘴,他當時确實隻是随便圈了一筆罷了,隻可惜無論帝後還是景家,甚至滿朝文武,沒人信罷了。
他都不将太子放在眼裡,怎會費心神算計東宮?
姬長嬴垂眼輕掃了下自己端酒的手指,指尖上淡淡泛着病态的青。
想着皇帝常對他說的那聲“要乖”,姬長嬴不覺緊了緊手指,然後一口悶下了整樽的酒。
喝完卻忍不住呲了巴拉眼——這燒口的破玩意怎就有人那麼喜歡?
耳邊的喧嚣聲似乎又小了些,姬長嬴不用擡頭看便知是方才自己那番舉動惹得周圍一圈酒囊飯袋心裡又打起了鼓。
少年望着空洞的酒杯,殘液映出一抹頂上的燭光,比門外天上的星還要亮。
他突然想起藥王谷那處斷崖,夏日的草被曬得透幹,他躺在草地擡頭向上望,明亮的星炫燦又迷離。
“星星什麼都知道,”身邊的少女總是這樣說,“咱們的親人都在上面保佑着咱們呢。”
少年看着身邊少女月光下潔白的臉,還有比星更炫燦的眼。
他不記得他是誰,也不記得誰是他的親人。
他隻記得她。
他是因為她的一點慈悲才能活下來。
少年轉而望向天上的星,他不知道她所謂的那些天上的親人會不會真的保佑她,但他起誓任何人若要傷她,定要踩着自己的屍身而過。
隻是不過幾年而已,少女還沒長成,便凋謝在藥王谷那片芍藥花田。
酒杯裡印着的燭光燃出一片火海。
他親自放的火,不會有什麼意外。
…
“喲,你不是一貫喝不得這東西的麼?”
思緒被打斷,姬長嬴倒是不惱,原本麼,他也不是脾性不好的人。
周圍嘈雜的聲音又起了些,來人不客氣地坐在了他身邊,殿裡的内侍見着趕緊喚人往這桌上又布了一套碗筷。
“聽說你看上了景家姑娘?”
姬長嬴伸手拿起一方花糕,心裡想着也不知道這花糕的甜膩勁兒能不能壓住那辣口的酒味,想着想着又覺得就算将那酒味壓制住了,這花糕的甜膩他估計也受不住。于是隻得将花糕放入一旁的碟中,再起手去拿疊在花糕一旁的茶糕。
來人見姬長嬴不答,也無所謂,撚起方才姬長嬴擱在碟中的花糕就往嘴巴裡送,一邊送還一邊說道:“我很大度的,既是長嬴哥哥心悅之人,待日後她進了門,本王妃定好生照顧。”
姬長嬴呲笑一聲,轉過頭欲回怼過去,沒想卻見着前方一襲藏藍色錦衣正急速往這邊走來,他轉而淡笑道:“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我有什麼好關心的,你還能虧待你親親王妃不成?”蕭柔嘉本還有些打趣話,還未開口就見姬長嬴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
她往後一看,除了蕭明玦還能是誰?
花糕還沒嚼碎便咽了下去,說實在的,有點噎,蕭柔嘉實在忍不住,咳了兩聲。
呀,有些狼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