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後,是元宵。
時人重元宵,庸朝自太祖皇帝時起,便有恩令元宵三夜取消宵禁,于是這上京街頭是難得的連續三夜,夜夜笙歌。
景文遠自三天前便開始了沐休,他一五品小官,依着本朝規矩,是可以休到正月十八的。
當然,中間若有什麼要緊事,他們這些小官也是得去上值的。隻是今年運氣好,他所在的戶部倒是一點差錯都未發生,這些日子他便隻因着要做一番人情,而去了衙門兩次。
去也不過是與同僚喝喝茶唠唠家常罷了。
當時茶氣蒸騰出的白霧缭繞,他聞着清香,心歎道,這京官有前景,可這上京日子也是艱辛得很啊,他這一年可過得不輕松,衙門内行差不得,魏侯那邊也得顧着,外還有甯王那招惹的一攤子事。
是處處都得伏低做小,提心吊膽着,真不若做得一方縣令知州,逍遙快活啊。
不過到底是節日松散,他近日還是高興的,在上元節當日晚膳時,還不忘打趣着提醒自家兒女:“今夜街上便熱鬧了,待會兒想上街的,莫要吃撐了肚子啊。”
景窈聽父親這麼一說,心裡就掂量了一番。
上元節這日最重要的祭祀之一,是走百病,以祈求來年無病無災。哪怕是在避世的藥王谷,這夜也會點起燈籠,燃起孔明燈,舉行繁盛的儀式以求上蒼憐苦命衆生佑來年順遂。
她想起那時師父總會站在谷中的一處斷崖上,戴着他一貫喜着的那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望着在谷中慢慢向山上行進的衆人。
他們會提着燈籠,走向山頂,然後在那處跳着祭祀上天的舞蹈。
師父從不參加,隻會靜默地望着他們。
她記得有一年到了天将泛白之時,她跳了一整夜,雖是疲憊卻盡興,一路興高采烈地挽着其他姑娘嬸嬸從山上回到谷底。
谷底有着一座又一座的石造小屋,他們貫将這片稱作屋落。
師父便是站在屋落門口,往一個又一個進入屋落的人頭上灑幾滴艾草蒸煮的水。
“師父,你為何不來呀?”
師父隻會摸摸她的頭,卻什麼都不答。
她望着師父臉上的面具,上面長長的白色獠牙,在夜裡極其駭人。
說來可笑,她在藥王谷中生活了那麼多年,一身所學皆來自師父,她卻連師父長得如何都不知。
甚至師父的聲音,她都懷疑過或許也不是真聲。
谷中見過師父真容的,寥寥無幾,而那些人每每提及此,也都笑而不答。
于是師父在她心内的模樣,便是白衣鶴發,喜叉一根白玉祥雲如意笄,喜戴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
是如谪仙一般的人。
仙人渡世,凡人自是不可輕易窺其真容。
…
既是元宵,景窈自是想去祛疾街走上一走,拜一拜藥王神,最重要的是還有如同往年一般祈求師父能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可偏偏,她聽景文遠提過,為保元宵無事,今夜甯王親自巡防。
過去那兩年,甯王歲末并未在京城,她與姬長嬴也就并未遇上,如今這般境況,她便有些猶豫了——
人的習慣是很難改的。
更何況觸景生情,情難自抑,這種特殊日子,最是容易露出馬腳的時候。
可若連這種時候她都能瞞過去呢?
于是在景文遠問她是否也要一起去時,她思慮再三卻還是點了點頭。
景文遠高興,這般便好。
他這女兒養在金陵許多年,與他談不上親近,回來後也單住一偏院。雖說晨昏定省也無行差,禮是做得足的,但若再說上什麼更多的,便是沒了。
往年他倒是沒怎麼注意這個女兒,本來麼,他與她生母謝氏也沒什麼感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罷了。
但今年不同,她如今被皇後所喜,來年還要入東宮為良娣。若這阖家歡樂的時候她不一起,一路上勢必還得解釋一二。
既不可在這種日子推诿說是身子不适,不吉利,也不能讓人瞧着是與娘家不親近,不利仕途。
想着便是各種不妥。
不過幸好他這女兒不愧是謝家養成的,着實識大體,并未因着靠上了東宮而自恃身份高人一等。本來麼,就算與娘家不親近,若真有什麼隔閡,名聲上也不好聽不是?
當夜,街上燈火通明,街上少男少女無不興奮,隻景窈心裡有事,不若那般歡喜,反而在模樣上瞧着是性子沉靜。而她如此樣子,被街上熟人見着,又是一頓誇贊。
景文遠覺得這新年新氣象真是不錯,他家子女,一個個真是出息啊。
于是一路昂首挺胸,真真歡喜,待走到祛疾街,自然向家中幾個小的開口道:“你們也去祈福感恩吧。”
這上天待我景家真是和善啊。
祛疾街其實并不是一條真正的街道,而是官府辟出來的一條長街,街邊十步為一柱,柱上點着蠟燭,從西市一角,蜿蜿蜒蜒繞了一圈,經過一條内渠,止于東市。
内渠名為永安渠,渠上拱橋下,有商販正賣着祈福用的紙船。
景窈跟着祖母王氏身後,誠心寫下心中所願,将紙船放入河中,目送着它顫顫颠颠地彙入了衆衆紙船裡,往城外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