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靜得可怕。
景窈千算萬算,卻未曾想姬長嬴開口竟是這句。
她稍擡了下頭,視線依舊沒有與姬長嬴對上,她隻見着眼前有個小東西,偶爾晃動便會閃一下。
是挂在組纓末端的銀環。
景窈還記得二姐姐出嫁那日他束發所用的那根素色帶子,而如今他既已結纓束冠,那根帶子自是取下了。
不由地,她又想起上京那些關于他的傳說,裡面最為人所道的是關于他的那位早亡原配。
她記得那些人說,這位狡猾狠厲冷血決絕的甯王,是戴着孝回的上京。
自古都隻聽聞妻子為丈夫守孝,哪裡有聽過丈夫為妻子守孝的?
滴-嗒——
滴答——
冬日寒濕,假山内的水滴,越發的落得快了。
景窈瞳色暗了暗,那根發帶已取下,是他已懷疑上了她的身份?以他如今的地位,既是發現了,直接将她抓去刑獄司便好了,又何必将她私下拉入這逼仄的假山裡?
姬長嬴向後靠了靠,他在等她回答。
那日深夜,皇帝喚他入宮,為的是東宮内務,而非要讓他去執行個什麼特殊任務。
既然事關東宮,便不由地提了一嘴那位他圈上的景良娣,皇帝莞爾,說着:“沒想着你随便一圈,就圈上了皇後最鐘意的一個。”
“皇後頭疾多年,宮内禦醫束手無策,沒想到啊,”說到這裡皇帝還頓了頓,感慨道,“景家這姑娘,不錯。”
皇後原本也沒想着要讓景窈入東宮,她一開始想的,隻是單單讓景窈去做她長秋宮的女官。不知後來怎的,東宮選秀時突然就想将景窈的名字給添進去。
皇帝倒是對這事無所謂,一五品司郎中家的女兒,賜個昭訓位,入了東宮,日後依舊可以常伴皇後身邊。
不礙着什麼。
“不過沒想,”皇帝說,“甯王起筆這一圈,就擡成了良娣。”
皇帝這話姬長嬴明白,朱家向來子嗣單薄,今上後宮充盈,卻隻得了三個兒子。除卻太子之外,剩下的,肅王早些年因大不敬之罪被貶去了屬地,信王年紀尚幼還未知事。
所以無論太子如何荒唐,這東宮之位都沒動搖過,因為皇帝别無選擇。
既然太子日後勢必會登基,那如今為良娣,日後就是妃了。
姬長嬴其實對這些并不太關心,對皇帝後來又說了什麼也沒往心裡去,他腦子裡想的都是:景三姑娘治好了皇後多年的頑疾。
景三姑娘當初是如何入的皇後貴眼,他自是早就知道,隻是那時他還未見過這位景家三姑娘,心道景家不是高門大戶,家中女兒會點岐黃之術調養身用也并非稀奇之事,但如今見了她的模樣,他就不得不多想了。
于是那夜出了宮門,他乘着夜色就直奔郊外的雲昭寺去了。
雲昭寺,是皇後第一次見景窈的地方。
隻可惜,據埋伏在雲昭寺内的暗樁所述,景窈當日并未給皇後用什麼藥,僅僅是給皇後按捏了小半個時辰,皇後便覺着腦袋輕盈了許多。
“僅僅是按捏?”
“是,”暗樁答道,“所用香油香膏皆是宮内女官所呈,并無私物。”
說完還喚了人過來,在姬長嬴面前重複了一遍那日景窈所做。
“下去吧。”
屏退了左右,姬長嬴站在這處偏房許久,遲遲未踏出。
那按捏之法他識得,是南邊巫醫慣用的手法,并非來自藥王谷。寅瞳先前呈上的冊子裡也有提到過,謝家老祖母貫有頭疾,家裡請了一位巫醫常住,後巫醫過世,景窈便接下了這活兒。
一切都合情合理,又巧合到令人不得不多想。
窗外挂着彎彎的弦月,人死不能複生,他在那場大雨裡站了三天三夜,親眼見着雲苓的屍骨被火葬。
姬長嬴的瞳色不禁又暗了暗。
若不是因為藥王谷内不埋屍骨,隻有火葬,他都要懷疑當初雲苓是假死。
假死,假死。
若真隻是假死,隻要她活着,他可以不計較她的欺騙,甚至……
他啞然失笑,隻要雲苓能活着,便什麼都不值得計較了。
胸口有些疼,又有腥味在喉嚨深處翻湧。
…
假山内,景窈依舊靜默地站着,她估摸着姬長嬴應是去雲昭寺查過了。
她自出了藥王谷以後,行事極為謹慎,那日在雲昭寺她确實隻是給皇後娘娘按捏了頭頸,用的也是巫醫的法子,但潤澤肌膚的香油香膏卻被她動了手腳。
皇後金尊玉貴,所用之物皆為皇家禦供避免他人暗中下毒,用來按摩的香油香膏自會是由宮内女官呈上。
她被女官搜了身,确定沒有任何夾帶才得以接近皇後。但沒人知道她所塗的蔻丹裡被融入了少量的藥膏。
她隻是靜靜地坐在皇後身後,雙手慢慢地揉搓着女官呈上的絕對安全的香油香膏,等着蔻丹内的藥膏随着掌心起熱混入香油香膏内再沾遍十指。
接着她便聽見了皇後舒服的一聲“嗯——”
安神香白煙缭繞,皇後睡了一場好覺。
一切都如她所料。
那藥膏無色無味,裡面卻混雜着一種特殊的劇毒,僅用極少的量都足以麻痹神經,去除極緻疼痛。
哪怕削皮刮骨,都隻會有知覺,不會有痛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