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幹瞪了他一眼,“當然還有它們的千百個哥哥姐姐叔叔嬸嬸啦,又不像我們。”
江歲安恍惚過來,人與魚樣貌不同,吃喝拉撒生活習性更是大相徑庭,哪能相提并論呢。
他懊惱道:“确實犯傻了。”
江朝默默注視水花環身的鲟魚,落日散發着的金光一半撥給似含着紫雲彩霞的相思江,一半撥給繁衍千百年的原始生靈,她道:“即沒有祖輩的引領,它們也會回到相思江。”
江歲安目光如炬,聲音溫和:“你說從小自海裡長大的鲟魚也會想念相思江嗎?”
江朝高聲答:“會呀!你聽?”
古寺暮鐘敲擊似的浩浩江水轟鳴,以及隐在貫耳轟鳴裡噗通的魚躍聲。
江歲安蓦然睜大眼瞳——
江朝的耳廓邊迎起晚風,落日舍下一縷亮眼的光輝,她的面上恍惚間敷了層金箔。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說道:“鲟魚的想念是說不盡道不完,于是他們千裡歸途,從大海逆流遊而上;落日的想念是無聲無息的沉沒,東升西落,日夜來返。”
江歲安閉着口,目光流盼,片刻欣然彎起眼,原來她要給他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那邊也是鲟魚?從未見過如此黑的。”
江朝随聲望去,波光蕩漾的落日倒影裡出現兩三個黑點,頭尖尖的還真像魚頭似的,不過它們不跳躍,隻是緩緩滑行,朝江岸渡口處破開江面。
“歲安,他們回來了。”
江朝面如桃花,綻放出比萬物都明豔的笑顔,拉起江歲安的手,腳步匆匆往渡口跑。
江歲安透過她的側顔,看着她一路跑一路笑,目光離渡口越近,越是歡喜。
三層樓高的貨船抛錨登岸,甲闆哐當從船身放下,一個個拖家帶口的人背起沉甸甸的行囊,碎語地下了船。
江朝認出來真是在山道碰上的一家人,她上前問:“大家怎麼回來了?”
掌家的婦人摸了摸捏着裙角的孩子,答道:“我是思索着在隐周安定下來,但裡頭人見我們是外地逃難來的,明裡暗裡不待見我們這群人,幾番兜轉官人才做了個酒保。剛過了半年,小的便哭着嚷嚷地要回去,說這邊吃食吃不慣,吵着要吃甜糕糍粑,我與官人便商量着孩子馬上要上學塾了,腹地的官話我家也懂不了多少,便尋人打聽了戰況,說是太平了,便乘貨船回來,就近尋個學上。多虧隐周的殘螢相幫,要不然彼時身無寸鐵的,哪度得過相思江啊 ”
身旁的男子補充說:“哎,這外面的東西看似繁華得緊,親自見了才知哪有家裡好。”
江朝:“那後面的……”
婦人看了一眼同他們一樣下船的近鄉,撫老攜幼,彼此寒暄不絕。她莞爾笑道:“我們當時一起走的,約着一起回來了。”
她搖指水天相接之處:“不隻呢,後面還有。”
廣闊的江面上三四搜貨船上載紫雲流光,下乘落日熔金,徐徐駛來,船底躍出十餘隻白鲟,一路溯源而行。
江朝癡癡地看着,她聽見一瞬而過風聲,突然擡起腳,在江歲安不留神時跑到淺水處,碎金閃爍的江水剛好沒過腳踝。
“鞋……”
他來不及提醒。
“歲安。”
“叫我做什麼?”
江朝搖了搖頭,“想叫就叫了。”
江歲安低眉,走到她身旁,水沒過鞋底,他說:“回家自己洗。”
她還是搖了搖頭,說:“手好酸,水好涼。”
江歲安氣笑了,“那還不上來。”
“歲安。”
“嗯。”
這一呼喚不重不輕,他聽出來江朝有要事與他講。
江歲安脫下鞋,走進相思江,與她并肩而立。
淡淡的愁緒凝在少女眉心間,她說:“如果有一天我也要回家了,你怎麼辦?”
江歲安長眉擰了擰,問:“你家不是在這裡嗎?”
江朝搖頭道:“可我總覺得它不在這,如果說我的家也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你會跟我一起回去麼?”
江歲安暗暗撇了她一眼,他一直以為江朝是不會想家,至少在與他們在一起時她從未說過回家的念頭。
他回頭遠看一浪接一浪的相思江,說:“你想去哪兒,我便陪你去哪兒。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江朝伸出小指,側頭道:“那拉鈎。”
江歲安笑了笑說:“多大了,還拉鈎。”
“快點啦。”
她一邊壓抑笑音一邊催促。
江歲安一面答着好,勾起她的小指,生着劍繭的拇慢慢壓下。天地寂靜,潮水在腳踝前停滞,此時此刻仿佛隻有她與江歲安。
轟——
尖銳的喧嚣刺破蒼穹,漫天彩霞裡似有一千一萬個泣血杜鵑,把嗓子扯碎地發出通達萬物的哀鳴。
它帶着一束耀眼的流光穿梭雲霄之間,嗜血的鋒芒狂暴地撕破紫霞。
江朝心落了一拍,楞神地看着江歲安不管不顧地撲過來,後來連雙耳都被什麼堵住,再也聽不見江歲安喊什麼。她錯開肩頭,眼珠跟随惶恐的大地震顫,蒼天降下硝煙的塵埃。
一時間天地變色,紫霞硬生生被扯開一道巨口,陰雲司機可趁破層而出。
低啞的耳鳴連連不絕,半伏在身前的江歲安嘴角吐着鮮紅的血,沾血的唇反複念道一個字,江朝卻什麼也聽不見。
江歲安擡起被鵝卵石挫傷的手拂過她的耳,清風撥開聲音的弦,慌亂如雷鳴的心跳,無邊無際的痛哭聲與仰天的嘶吼如潮水倒灌充斥耳畔,掩埋整片相思江。
這種哭聲她似曾相識,在怨靈撕扯生靈的時候。
又一束流光再度墜入相思江,又一束流光疾馳千裡墜入烏蘭山道。
“啊啊啊啊啊——”
塵埃落在鼻尖,她聽見她的少年生不如死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