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願意追随将軍的腳步,為此風雨兼程奮鬥一生。
公孫情沒有說話,遙望高懸的明月。
王微也不知道說什麼,沉默地走在公孫情身邊。
當年還要仰起頭才能看到的臉,如今低頭便可以觸及。
“你變了許多,但還是一副書生模樣。”到了分别的時候,公孫情将雙手暖在寬大的衣袖裡,交疊着放在身前。
她微微笑了笑。
王微咽了咽口水,目光躲閃了片刻,随後猛然對上她明亮的眼眸。
“公主将軍……”王微頓了頓,“還是一如往昔。”
戰場瞬息萬變,兩人隻在國都呆了小半月,便又要奔赴戰場。
戰馬踢踏聲綿綿不絕,公孫情和王微并行,迎着簌簌雪粒出城。
“下次再見,又不知道是何時了。”公孫情喟歎說。
“真是舍不得這裡的炭火和吃食。”
王微動了動唇,良久:“會有機會的。”
公孫情忽然揚鞭策馬,在颠簸的馬背上回眸一笑:“借你吉言!”
王微愣了愣,也回以微笑,擡手揚鞭,威風凜凜的戰馬長嘶一聲,追在公孫情後面。
留下身後面面相觑的親衛。
王微追上公孫情時,兩人并肩又跑了一段路,到驿站才停下等候各自的親衛。
公孫情搓手等了一會兒,才看見兩人的親衛在遠處出現。
“告辭。”公孫情拱手道别。
王微吸了吸鼻子,臉頰凍得通紅,聲音也像裹着冰碴子,聲線顫抖:“告辭。望将軍珍重。”
公孫情眨了眨眼:“望将軍也是。”
一串大笑留在雪裡和風中,馬蹄留下深淺不一的兩列腳印。
兩人向着不同的方向,奔赴不同的戰場,走向相同的理想。
殊途同歸,如此而已。
這一場仗打了很久,也許是敵人自知大勢已去的絕地反撲,他們的攻勢格外兇猛。
公孫情打開牛皮水壺飲下一口烈酒,問自己的親衛:“糧草還能撐幾日?”
那親衛臉頰上有一條長長的新疤,破壞了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答:“至多,至多還能撐三日。”
“朝廷的糧草什麼時候到?”公孫情歎了口氣,又喝下一口烈酒暖身子。
“還沒有準信,隻說在路上,而且,如今天大寒,押運糧草的軍隊遭遇山匪搶劫。”親衛艱難地說着。
公孫情猛地一拳錘在城牆上:“廢物!”
她明亮銳利的目光似乎要穿越重重關隘,釘死那些污濁的朝臣:“山匪?我看是聯合山匪進了自己的腰包吧?”
她冷笑一聲:“什麼山匪能打過朝廷的兵馬?他趙賢當本将軍是傻子?”
“再去信!”公孫情吩咐道,“以我的名義一封呈上禦前催糧草,一封發往其他邊軍求援!”
“敵人至今沒有疲軟的迹象,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搏,舉全族之力,若我們勝了,他們必定元氣大傷,至少百年都不會來犯,可要是我們輸了,如此軍隊必會長驅直入,就憑後面的守軍,别說抵抗,半日就要投降。”
城中的氣氛十分緊張,百姓自發湊了餘糧給軍隊,希望他們能守住這個國家。
近日的飯食一開始還是米飯,到了後面就變成越來越稀薄的米湯,将士們吃不飽,連殺敵的力氣都少。
這三日敵軍發動了小規模的突襲,他們尚有餘力對抗,可再沒有糧草馳援,别說抗敵,自己都要餓死。
“好消息!信上說,糧草還有半日就到!”親衛眼中盛滿了希望。
公孫情也松了松眉頭。
可真到糧草到的時候,敵人卻在此時發動了突襲。
公孫情隻好下令做好飯,先喂飽一部分人,等一撥人退下之後頂上去。
“都吃飽了,等下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公孫情抱着劍,目光一錯不錯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将士。
他們身上或多或少帶着傷,糧草不足那幾日,她的軍隊裡死了很多人。
公孫情自己端了一碗粥大口大口喝着,很快就見了底。
她抹了抹嘴,城牆下又傳來了喊殺聲。
這回是真的,後方已經有敵人駕着雲梯過來了。
公孫情閉了閉眼,率先射出一支火箭。
“殺!”她提着劍大喊。
一批又一批人沖出城,伴随着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馬蹄不知道踏碎多少人的骨頭,滿地都是屍體。
雪地已經被踐踏得髒污不堪。
漆黑的濃煙徐徐升空,寒冬竟也有了一絲熱火朝天的意味。
公孫情氣喘籲籲地搜尋着敵軍的将領,期間眼也不眨地砍下沖過來的敵人頭顱。
手起刀落。
忽然,她目光一利,隔着喊殺聲,隔着拼殺的戰場,隔着重重雪簾,與一個魁梧的男子對上了視線。
公孫情跨上馬,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搏了。
周圍的情景都變得模糊,隻剩下眼中沖上來的敵軍首領,公孫情握緊了不知屬于誰的刀,策馬向前。
兩人很快厮殺在一起,男人不斷說着什麼,想幹擾公孫情。
可惜公孫情不吃這一套,故意露了破綻。
阿力古果然上了當,被公孫情一掀,利刃沖着他的胸口而去。
沒有預料中紮進血肉的手感,公孫情一驚,猛地後退。
阿力古穿着上好的護身甲,這是他在之前理朝賠的财寶裡找到的,果然效果很好。
他隻是擦破了點皮。
“你手勁很大。”阿力古操着不那麼流暢的理朝話,對公孫情笑了笑。
兩人又殺到一起。
雙方都負了傷,身下的馬也不知何時倒下了。
公孫情漸漸脫了力,不斷閃避着。
“你要不行了,是我們赢了。”阿力古重重地喘氣,眼裡滿是得色。
“不一定。沒到最後一刻,安知兔死誰手?”公孫情躲過阿力古劈下的一刀,對方迅速豎變橫劈,公孫情用刀格擋。
下一秒,從城牆上射下來一支箭,帶着破風之勢,勢不可擋沖着阿力古後心。
公孫情牢牢制住他吸引他的注意,限制她的行動。
趁着對方不注意,公孫情從懷裡掏出一把粉末,一下子撒進對方眼裡。
是辣椒粉。
阿力古慌忙閉眼躲閃,後心卻傳來一陣刺痛,一節帶着倒鈎的箭頭當胸穿出。
“專門為你準備的,味道不錯吧?”公孫情咳嗽着說,吐了一大口血。
城牆上射箭的親兵帶着人大喊:“你們的可汗死了!”
“還不束手就擒?”
這一喊果然令軍心動搖。
阿力古視線聚焦又渙散,被公孫情狠狠踹了一腳。
結束了。
公孫情想。
眼前一陣陣發黑,又挨了某個不知名蠻夷一刀。
“該死。”公孫情罵了一句,砍死了那人。
敵人來時潮水一般撲上來,現在已經被公孫情這些釘子沖得七零八落。
退時零零散散,連阿力古的屍體都沒有帶走。
公孫情安心地閉了眼。
雪停了,落日熔金,城牆上冒着黑煙,屍體橫陳。
殘破的戰旗仍舊挂在牆頭,迎風招展。
援軍慢一步趕到,是王微的軍隊,急行軍讓大家都很疲憊。
公孫情受了很重的傷,還沒有醒來。
王微處理好城中事務,守着公孫情,心急如焚。
這裡不能沒有将領守着,王微留了自己的副将在原來的守地,自己暫代公孫情的職務。
這一戰令各方戰線壓力驟減,理朝至少百年都可安心修養。
公孫情傷得太重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計其數。王微守了她半個月,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冬天,人還是走了。
公孫情從沒有睜眼,她沒見到王微,也沒有見到敵退後的邊疆。
那真是一個很平靜甯和的冬日。
比以往公孫情經曆的都要溫暖安甯。
王微知道,重傷昏迷再醒來隻有很小的概率會發生,話本裡則是百分之九十九。
有時候他也希望這種話本裡大團圓的橋段會掉落在公孫情身上,可現實從來不是話本。
他隻能徒勞地喂藥,在日複一日地等待中期待奇迹出現。
然後奇迹沒有出現,他看着公孫情,他從年少起就愛慕的人,在他悲傷的目光裡停止呼吸。
那一刻,他心如刀絞。
邊境的刺骨寒風呼嘯着,好像吹進他空蕩蕩的心裡。
後來,王微回到了朝廷,參加了公主的葬禮。
随後,他棄武從文,紮進理朝渾濁不堪的朝堂中。
他一遍遍複盤讓理朝起死回生的那一戰,将所有罪魁禍首都繩之以法。
他看向了高位上的帝王。
也許公孫情早就知道,沒有皇帝的授意,趙賢是不敢動堂堂公主的糧草的。
公主勢力名聲愈發壯大,皇帝害怕了。
物盡其用之後,順理成章地讓親生女兒消失在沙場。
王微擁護太子上位,在太子上位之後自請守關,就在當初公孫情戰死的地方。
太子最後的繼承人是他的長女,公孫甯。
王微見過一次,眉宇間很像她。
最後,王微要死了。
是老死的,很圓滿的死法。
他與公孫情交淺緣深,一生與之相見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怎麼甘心呢?他心裡的情誼還沒說出口,兩人便陰陽兩隔。
我與她相處的時間那樣短,驚鴻幾面而已,我真的不想忘記與将軍相識的一點一滴,一分一毫……即便死了也要記得……
王微奄奄一息:“我……叫王微……我不想……忘記……”
他留下兩行渾濁的淚水。
“我心悅将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猝不及防被拉入念境,衆人走馬觀花一般看完了兩人一生的交彙。
可惜公孫情還是不記得面前滿眼淚水的男人是誰。
她是公孫情的怨恨與大愛形成的,對于王微這一号人物記憶實在是淺薄。
也許公孫情活着的時候有那麼一點風花雪月的心思,但現在都已經是過去式了,與她的念無關。
攬盛回想起在念境裡看到的一切,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生根發芽。
那些掙紮,那些理想,那些取舍。
“将軍,我是王微。”王微淚眼朦胧,笑着回答。
公孫情搖了搖頭:“記憶裡沒有你的存在。”
“沒關系,現在重新認識一遍也不遲。”王微拱手行禮。
公孫情忽然笑了,點點頭。
房間内平地起風,一陣黑白相間的煙霧過後,已經沒有了兩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