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裝扮過的四旬中年男人魏亭懷疑自己耳朵,目光偏移到隔間的屏風,山水錦繡的風雅樣襯托得眼前陛下容顔格外霜寒。
“你來此作何?”
魏亭回神解釋:“回陛下,臣來此地乃是暗查。”
京西鐵礦一案遲遲沒有眉目,好不容易山裡的暗探傳出飛鴿,窩藏在京西綿山深處的礦井管事今日終于離開。
錦職司的探子守在四城門口,一等那管事現身,迅速遞了消息給副使魏亭。
“那管事進京之後直奔此地,臣懷疑此僚應是與人約好見面,故而喬裝前來。”
乾元帝示意他自去原來呆的位置盯人,越近擇了靠那頭的位置站定,黑沉的影子投在屏風上,沒得叫人心寒。
隻是一屋不同境,崔雪朝尚不知有旁人在窺探。
樓下燥熱的鼓點樂如海浪般一陣陣湧起又褪去,素琴娘子彈指間亦是激昂而出。
踞坐的兩人起先隻是隔着寬案對望,辜雲生眼底波濤洶湧,好一陣才艱澀地開口,“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嫔,他配不上你!”
所以呢?
崔雪朝以為他是來同自己告别,或是為陳年舊事彼此抒懷,可他神情似乎決絕,“阿兄究竟想說什麼?”
辜雲生心頭潮熱,激動地探前身子:“阿朝,你跟我走吧!”
崔雪朝錯愕不已,“走?走去何處?”
“天大地大,總有皇權傾覆不到的地方。阿朝,隻要我們在一起,縱是地獄火海都可以!”
他的語氣瘋狂到讓崔雪朝覺得可憐,什麼火海地獄,這是她當年同他說過的,如今再聽,心裡酸澀,又怅惘起來:“阿兄,你不要辜家雙親,不要你的妻子和女兒了嗎?”
“别跟我提他們!”
辜雲生捏緊拳頭,目眦欲裂:“若不是為了父親母親,當年我何至于棄你獨自苟且?阿朝,自你走後,我活得生不如死,活得像朽木太痛苦!!”
他要牽她的手,崔雪朝不肯讓他碰,躲閃開,眼神清明:“阿兄,你應是吃醉酒了,我隻當今日沒見過你,你走吧。”
辜雲生何嘗不知道今日所求艱難。
太過心急反而惹得她闆着臉,故而緩緩心緒,“我知你恨我,可當年的事情,我錯在受家族負累。阿朝,易地而處,若你母親和父親被縛内廷,無人施以援手,隻要你嫁給末帝便能救人,你可願意?”
他是如此心誠,言辭懇切,為當年錯失的緣愁思太久。
崔雪朝俶爾靈台清明,原來她當年恨辜雲生背棄,不隻在他争都未争便選擇尚主,還是因為自己信錯了人,情愫錯許。
“我不願意。”
她嗓音輕淡,笃定而言:“我從小讀書識禮,明貞德志,我不為崔氏的清名,我會為了自己,甘願赴死。”
“若這世間真有時光回溯的機會,如你所言,雙親受縛,需要犧牲我而苟活,我父我母若知我為了他們受辱,隻怕不肯苟活。”
這話無異是扇了辜雲生一巴掌。
他長久不語,似乎回溯了自己前半生,及至回神,也不過才過去半盞茶的功夫。
樓下胡旋音已至後半程
辜雲生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與素琴娘子對視一眼。
下一瞬激昂的音律如山溪垂落,潤如雨澤,悠揚起來。
崔雪朝心有所覺,不動聲色地擡眼看向門邊。
賀功與兩位侍衛高大的身影沉穩守備。
“往事如流水,追論對錯已然沒有意義。”
辜雲生舒口氣,換了另一種勸法:“我們隻論今後。阿朝,你雙親多年恩愛,崔府後院亦是隻崔夫人一人,你從小看着父母恩愛長大,難道真的甘心自己嫁給一個妃嫔如雲的君王嗎?”
辜雲生:“阿朝,我是這世上最了解你心性的人。你清高有傲骨,絕對不是肯折腰邀寵獻媚之人。我比你了解男人,或許冊禮之後種種迹象昭彰陛下對你愛重,遠遠甚于旁人,可一年兩年,幾年後呢?”
這話瞬間拿捏住崔雪朝的軟肋。
辜雲生見對面的人不自覺抿直唇角,從小到大,但凡她有不如意處,總是會在微末處露出心思,為這份不曾改變的小習慣,他心底漸漸回暖。
“朝局紛雜,今日陛下會因高家權勢太盛而仰仗崔家,來日崔家如日中天,他會有選哪一家制衡你的皇後之尊呢?”
“...崔家族人不會仗着我的皇後之位,威脅到陛下的清政。”
“你太天真了。”
辜雲生冷嗤:“你以為自己通透,實則困在井底。直到如今你還以為末帝是因你和雲霞的雙豔之名而借題發作嗎?是朝局紛争,是權勢站隊,是末帝默許世家争鬥好攬盡皇權!”
“你,我,還有雲霞,我們都是權力場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埃罷了。”
這話帶着宿命到頭的哀歎,也讓崔雪朝生出大夢初醒的怔然。
“所以,你跟我走吧。”
他的言辭哀切懇求:“什麼辜家崔家,這麼多年的委曲求全,我們不欠他們什麼。你跟我走,過去錯失的歲月,用往後餘生的相伴來彌補!我們去外埠,坐大船,我們去海外尋一個避世小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搭一間茅屋,縱是輕簡,也絕對比陷在望京這渾濁地要好千萬倍!”
明明是那麼美好的畫面,可他的描繪下,崔雪朝眼前浮現的卻是那日夕陽斜照,窗棂下的碎暈閃耀着光輝。那人像個尋常人家的夫郎盤腿坐于自己膝下,眼底含笑,望着自己。
她嗫喏着,覺得好心酸,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對那人并非全然冷漠。
“我...阿兄,我現在隻把你當做我的阿兄。”
這是判詞,對辜雲生所有期盼的判死之言。
他艱難地咽下一口氣:“阿朝,你是對那人生出男女之情了嗎?”
屏風後的乾元帝在這一瞬有種命懸一線的窒息感。
幸而這感覺并未持續太久,幽婉的琴音伴輔,她的回複給了自己一線生機。
“我從不因自己的心動而覺得恥辱,男女之情無需遮掩,我坦坦蕩蕩,的确對陛下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