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姑姑憂心:“晌前在宗祠累着不曾歇,回來連飯都沒吃就在後堂崔夫人靈牌前跪着抄經了。”
“先前外院子吵得厲害,是您......”
童公公示意她不必急,促步進到屋裡,隔着山水屏風朝裡頭回話。
說陛下聽聞崔家今日之事,憐憫崔夫人之苦更囑咐皇後娘娘保重身子。而後一五一十地說了陛下處置趙氏等人的旨意。
“陛下本是親自前來看望娘娘,隻是臨要走,監理淮北民情的折子傳回禦前,這才耽擱了,還請娘娘勿怪。”
屏風那頭傳來清冷的話語:“謝陛下垂愛,還請公公轉達陛下,深謝陛下為亡母做主。請陛下不必挂懷,一切以政事為主。”
童公公嗳一聲,“陛下不得行,吩咐小人一定把話傳到,說往日之事暗沉不可追。崔夫人若地下有知必會為您今日之舉感動。”
“多謝陛下,臣妾記下了。”
臨走探頭往屏風後瞄了一眼,看到皇後娘娘跪姿端正執筆抄經的側影,叮囑萬姑姑,“陛下忙政,今夜未必能來,好生伺候着。”
萬姑姑滿口應下,隻是主子為亡母念孝的心很誠摯,抄起往生經來像是入了咒,直至子時,四五撥人折戟退下,未曾勸得主子停筆 。
正彷徨猜測是不是真要等到天亮,門上禁衛傳來請安的聲響,回眸一看,宮人們瞬間收起神情規規矩矩地跪在沿道邊。
“多久沒吃喝了?”
萬姑姑戰戰兢兢:“打晨起宵食,中途隻喝過一盞茶。”
乾元帝幽深的眼眸渡上霜寒:“留着你們有什麼用?”
念在是過了眼的人,沒讓人處置了,揮退宮人,獨自上了台階,刻意發出腳步聲走進後堂,省得他突然出現吓住了人。
後堂泱泱,僻開一扇門窗,肅穆的靈牌擺在紅漆堂桌當中,香爐燃着的三炷香已燒過一半,煙氣缭繞一路漫過桌台擱置起的厚厚的一沓子經卷。
扉頁大開,每一行字都是她的筆記,靈位前的經卷無非那幾本,經義除了釋盡生前苦難就是往生極樂。
他默默看着她抄過一頁,那慢吞吞的筆鋒陳述手的主人已是累極倦乏,可這具身軀藏着最為不屈的靈魂依舊撐起她脊梁不倒。
于是他撩袍跪在她身側,伸手不容拒絕地奪走毫筆,沿着她停頓的地方規矩認真地抄寫起來。
室内靜谧如水,千數燈杈在他深沉的眉眼投下斑點的光暈,崔雪朝愣愣地看着他,從他坦寬的額至鋒利狹長的眼眸,高懸的鼻梁抿直的薄唇,似乎第一次這麼近這麼細緻地看他。
他也不是那麼深不可測,不是那麼地令人望而生畏。
“陛下乃天子,天子如何能跪一尋常婦人?”
“朕無冠無冕,不曾穿朝服龍袍,跪自己的嶽母,有何不可?”
崔雪朝眼神微顫,在他目光看過來前避開視線,“了塵寺的住持說誠心之人抄卷燒給亡魂,偶爾午夜夢回,會見到想見之人。”
袁望筆鋒不停,頭一回聽到這麼荒誕的話:“那你見到了嗎?”
“見到了。”
袁望偏頭,見她面容一刹那有春水映梨花的美好,“隻夢見那一回。”
“夢裡崔夫人與你說了什麼?”袁望收起那份輕慢,問道。
“沒說話,隻是看着我一直笑。”
和離世前留給自己最後的場景一樣,眼神裡蓄着無限溫柔,無怨無恨隻剩愛意留給唯一的女兒。
袁望有種慶幸的餘味,亡母的善沒讓她的世界崩裂,到現在成全了他的私欲。
半晌後,又聽她問:“陛下信佛嗎?”
不信。
不過抄着經書說背經叛道的話,會顯得自己心意不誠摯,但撒謊又非君子之舉,“信則有不信則無。”他狡換個說法。
崔雪朝從他氣定神閑的語氣聽出端倪,又瞥眼過去,正瞧見他把最後一頁收個尾,一撇一捺潇灑利落,帶着‘終于結束’的釋然。
信手接過他遞來的經本,見他袖口繁複華貴的紋路,心說我和他果然不是一路人。
“傳飯來。”
他朝外吩咐道。
她緩緩收着身前瑣碎的東西,扶上桌角一點點抻直早已沒有知覺的雙腿,一隻滾熱的手掌撐在她手臂施力,崔雪朝極力控制住搖晃的身形,想要避開。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他低沉的嗓音。
“我母親和你母親,同人同命。”
崔雪朝一時忘記動作,愕然仰首,袁望從她清透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人笑容無奈中透着苦澀,“我父親一生妾室無數,母親引以為恥,懸梁自盡不得,遁入空門。”
“阿朝,我與你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