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祈鶴的心情轉變過快,縱使他面上不顯,燕栖棠也敏銳感覺到了些什麼。
手上的傷口還沒包紮完,燕栖棠就匆匆抽回了手,道:“忽然想起我還有事,先走啦。”
臨走前還他還不動聲色地捏了捏雲祈鶴的手腕。
“三日後我來尋你,你穿好看些。”
雲祈鶴垂眸沒應。
燕栖棠沒多管雲祈鶴在想什麼,他走得急,滿腦子都是石斌田立兩人說的那句“男人好色”,雖然不知雲祈鶴是否真瞎,但他到底還是有些虛。
從前修道,也有人贊他容顔絕色,但他到底沒往心裡去。世上好看的人千千萬萬,他燕栖棠在其中也不過渺渺,排不上号。
更何況,無情道,從一開始便要摒棄情愛、嫉恨、罪念。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世界的人全當成無臉稻草人。
但如今情況與修道不可混為一談。
燕栖棠微蹙眉,盯着銅鏡裡的自己,有些想不通。
他雖說任務在身,修補魂魄也不可拖延,在這個世界行為處事,又盡力去“扮演貼合”原主燕七瑭,但說到底——他一直是當個樂子,覺得有趣,因過去壓抑本性久了,随心而做。
如今因為雲祈鶴嫌他醜的微小可能性,顯得躊躇動搖,有違他一開始當個樂子人的初心。
呵呵……總不可能為了雲祈鶴,去抹他不喜歡的胭脂香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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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能少抹點麼,有點太香了。”
等到七夕當日,燕栖棠壓着煩意,坐在銅鏡前,任由婉娘在他臉上塗抹着什麼。
婉娘就是田立相好的那位小宮女,忙裡偷閑跑出來為他修容。
“殿下,”婉娘有些舉棋不定,在他與田立之間來回看了眼,田立沖她擠擠眼,她才大着膽子繼續抹,“今日是七夕,打扮得漂亮些是理所當然的。”
“況且,不止是您,還有其他主子都為着您那位心上人精心妝扮……”
燕栖棠隻好忍着燥意,抿着唇,妥協了。
雲祈鶴一個瞎子怎麼有這麼多追求者?除了蠢貴人,還有誰?為他一個看不見的瞎子,打扮什麼?
這三日,燕栖棠沒去尋雲祈鶴,雲祈鶴自然也沒來找他。
他也樂得自在,本就還對情愛懵懵懂懂,摸不着門道,正巧翻着那幾本話本子,妄圖在七夕前再精進些談情說愛的技巧。
盡管——到了七夕這日,他還是沒完全明白。
話本裡的角色,總是莫名其妙地牽扯在一塊兒。筆者想叫他們接下來如何做,角色便如何發展。
說白了,他從此中,根本沒研究出什麼東西來,反倒是學了些長句子,說話也沒之前那麼生硬青澀。
婉娘妝扮的技巧高超精妙,那道疤痕如今是無影無蹤,隻有靠得極近時,才能瞧出些端倪。
因着是七夕,各宮都忙上忙下,生怕晚上的宮宴有絲毫怠惰。
婉娘為他修完容便急匆匆離開了,石斌等人也不多留。
天還尚早,他說是要帶雲祈鶴一同出宮去,但今日各宮門把守嚴苛,從大門出去是别想了。
燕栖棠翻出件還算得體的衣裳,原主在冷宮生養這麼久,穿的都是哪宮宮人穿剩下的,從未有過新衣。
是以,去尋心上人那夜,穿的都是生母留下的華服。
但燕栖棠對穿女裝沒什麼想法,他對身外之物一向淡漠,也不想因這七夕有再多額外的變化。
他腰帶裡藏了把小匕首,便兩袖空空地出了冷宮。路上便聽得鳥兒交喚,燕栖棠眯起眼,認出是雲祈鶴院裡那幾隻象征着不詳詭谲的漆鴉。
隻是還沒到去找雲祈鶴的時候。
穿來這麼多日,還不知道這宮路究竟如何走。
燕栖棠魂魄與身軀融合得尚可,他腳下一蹬,便輕飄飄地上了宮牆。青絲簡單拿發帶束起,揚在身後,眼眸在光下顯出淺淡的琥珀色,轉瞬即逝,恢複原先黑曜般的瞳孔。
小愛沉寂了一早上,這才終于出聲:【魂魄融合很好,你的身法好像沒受影響。】
燕栖棠輕【嗯】一聲,其實相較他原身,這具軀體還是不太好用,沉甸甸的。但他如今也不好苛求太多,行動沒有初時靈魂磨鈍的疼痛,已經好了很多了。
這燕宮說大不大,比萬盈宗的一個山頭宮殿都小上幾倍。
探完路,他正巧在禦花園的湖心亭頂落腳,剛從亭上一躍而下,衣袂飄飄,身姿輕靈,神态疏離,宛若仙人落塵。
正在湖心亭擺物的宮人剛驚叫出聲,就見他食指抵唇,示意:“噓。”
宮裡人大多冷落這位廢太子,加之廢太子逃出冷宮的次數寥寥無幾,次次都是濃妝豔抹,掩去了原生容貌。
見他氣質不凡,便當是哪位主子,不敢怠慢。行完禮,良久沒聲,再悄悄擡眼,此人又不見蹤影。
“欸哎,你剛剛瞧見了麼?”“看、看見了吧?”
“傳聞七夕這日會有鵲仙下凡,在月下為有緣人搭橋牽線,你說方才那位會不會就是……”
燕栖棠對不相幹的人如何議論自己,絲毫不在乎,反倒是小愛興奮至極道:【那兩個小宮女說你是鵲仙哎!】
燕栖棠對這八卦沒什麼興趣,他在外頭留得久了些,随手順了些果子零嘴兒,再回到雲祈鶴宮院裡時,已是夕陽西斜。
斜來的霞光映在他一側臉上,他一進來,枯樹上的漆鴉便叫喚起來。
屋裡頭傳來木棍敲地的“哒哒”聲,随即便是一身寡淡白衣的雲祈鶴,他今日不知作何原因,眼上蒙了白絹。
倒是顯得一派出塵仙姿。
他支着燕栖棠做的那根棍身嶙峋的盲杖,停在屋門口,另一手緩緩擡起,一隻漆鴉便飛歇在他指尖,落下片烏亮的羽毛來。
“我等了你好久。”聲音聽起來還有些委屈。
燕栖棠湊上去,将懷裡的果子一個一個地喂他嘴裡,“我去為你找好吃的了。”
先前被他試探的匕首所傷的唇舌早已好全,雲祈鶴被迫含上一顆果子,鼓在腮幫子一側,似乎對他話裡的“為你”二字十分受用。
他含糊不清地又道:“哪來的?”
“偷的。”燕栖棠将果子找了個空處随便一放,“都是宮宴上準備的,我念你在這偏殿蹉跎十載,定是沒吃過好的,給你順了些過來。”
話裡話外,又在顯雲祈鶴可憐。
漆鴉又飛去了,雲祈鶴手背掩唇,咀嚼得有些狼狽。
怪可愛的。
——這個念頭在燕栖棠腦海裡一閃而過。
“說起來,為什麼你這院子裡,總有這麼多烏鴉?”
燕栖棠将綴在雲祈鶴肩上的黑羽撿去,順手就插在了雲祈鶴的發間。
“興許是他們也知道我一身壞運吧。”雲祈鶴吞完果子,唇角又淺淺揚起。
或是,知道他命不久矣。他的病弱也不全是僞裝。
不……應是燕國已日薄西山,大廈将傾。
背地籌謀即将完成,江山即将易主,他這些年所受的屈辱,也即将一一讨回。
那他也不介意在這燕宮的最後時間裡,陪這個可憐的豔鬼玩玩。
雲祈鶴眸底涼薄,被白絹遮掩着,視野就像被蒙上了一層白霧,看不真切。
燕栖棠跟在他身側,兩人沉默着一道往外走。
僅幾牆之隔,便能聽聞禦花園今夜熱鬧非凡。
今日陛下宴請百官,為有功的探花郎,燕栖棠的心上人,花時恒做媒。
小愛歎了口氣:【我總覺得你應該去宮宴上的,而不是在這兒和雲祈鶴過家家。】
七夕佳節,牛郎織女相會,心上人月下幽會。
燕栖棠和雲祈鶴并肩走着,他神色略顯淡漠:【廢太子身份,如何去?】
他身份不便,私自逃出冷宮,還大搖大擺地去宮宴,幹什麼?跟皇帝說:“嘿,你的傻兒子,廢太子,來給你落面子了。”
【好吧,也是,那你要帶雲祈鶴出宮不是更打皇帝臉嗎?】
燕栖棠沒理。
七夕佳節,增進感情的好機會,自然是要尋個新奇但從未去過的地方,到時出現什麼意外,誰都料不到——而他就要這“料不到”。
反正話本上是這麼寫的。
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能促進兩人感情升溫。
這邊雲祈鶴心裡自然也有别的想法,他倏然笑起來,白絹遮了眼,隻瞧見他唇角笑意有些落寞,他問:“栖棠怎麼不去宮宴?”
“你有帶我一同私逃出宮的法子,自然也有偷溜去宮宴湊熱鬧的辦法。”
說白了,他想知道,燕栖棠在他和花時恒之間,會選誰。
燕栖棠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這幾日苦學的小技巧,叫他又多想了一層,雲祈鶴這話明着是問他為什麼不去,是否就是雲祈鶴想去的意思?
燕栖棠亦聽到了禦花園裡的聲勢浩大的宴樂,以為雲祈鶴想去湊熱鬧,便順着回了句:“那去吧。”
小愛:【?】
小愛:【不是,你剛剛不是說……】
【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