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栖棠心情很好。
但這位自小不喜形于色,走路體态又清貴矜持,小愛是從他微微微微上揚的那點唇角,敏銳察覺到的。
它沒忍住,冒着被燕栖棠“罵”的風險,它出聲問:【你很開心?】
燕栖棠身上的衣裳還潮潮有水汽,夏日炎炎,走在回冷宮的路上,風也熱得叫人喘不上幾口氣。
他淡淡【嗯】了聲。
很開心?誰,他麼?
也許吧。
今日魂魄沒先前疼痛難忍,他又囹圄“無情道”太久,剛擺脫門規,放縱了一下本性,心情很好也是人之常情。
況且,看着雲祈鶴忍他的樣子,他有一點詭異的高興。
這位質子殿下在燕宮裡苟且偷生,人人皆可欺之,面上卻還是一成不變的淺笑,若不是這人真被欺辱傻了,那就是他——在裝。
裝成人畜無害的溫潤公子,裝成什麼都看不見的瞎子,在深宮中蟄伏着,等待着。
離七夕節還有三日。
燕栖棠窩在自己的小冷宮裡數着日子,順帶将石斌等人捎來的話本翻來覆去地看。
其中有不太明白的地方,他隻要一開口問,那些個侍衛就會放下掃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裡頭有個叫田立的侍衛談情說愛的經驗豐富,雖然是在同宮女打情罵俏的方面,但苦于燕栖棠人脈稀疏,有同男人談情經驗的人,他都不認識。
燕栖棠靠在美人塌上,這美人榻還是這群侍衛不知道從哪找來的,興許是哪宮妃嫔用剩下的,燕栖棠也不嫌棄,擦擦幹淨照樣能躺。
他單手拖着臉,另一手翻着話本,今日看的話本叫《纨绔公子強掠耳疾俊乞丐後反被壓》,據說是坊間大賣的好本,石斌托人排了好幾次隊才終于買到。
講的是一位出身金貴的官家公子,因自小家人溺愛,養成了驕縱蠻橫的性子,惡名遠揚。在同好友一道出門喝花酒時,路遇耳疾乞丐,出聲羞辱,又因這小乞丐沒跪地求饒,起了惡心,将這乞丐掠回了府當下人伺候自己……
最後被這俊俏的耳疾乞丐壓在身下,小公子不住求饒,卻被對方堵了唇,反譏諷道:“抱歉,公子。”
“我聽不見。”
——這樣的故事。
其中描寫香豔無比,多汁鮮美,兩人的愛恨情仇更是抓了讀者的心撓了讀者的肺。
燕栖棠抱着研究的心态,細看完這話本子,沒懂:“什麼意思?”
小愛:【不知道啊,兩個人互相折磨着,怎麼最後上床了?】
小愛:【這就是傳說的做恨嗎?】
燕栖棠不知道,他對劍譜心法的研究,都沒今日這麼費解和頭大。
田立立馬扔了掃帚,樂颠颠地跑過來,接替石斌,給燕栖棠扇着風:“殿下殿下,我來我來!”
“您哪不懂?”
燕栖棠翻到第一頁,指着纨绔公子叱罵乞丐的那段:“為什麼?”
在他的理解裡,若是要同一個人發展感情,應該是“投其所好”,事事讨好,就像先前石斌幾人所說,像他的師弟所為那般。
他對雲祈鶴也這麼做了,大概吧。
田立湊過來看了眼,答道:“情感這事呢,人人各異,像這話本的主人公相識就是從這個……呃,相看兩厭開始?”
“到最後恨極生愛,也是一種愛。”
哦。燕栖棠的手指又往下移,移到小公子用毛筆蘸墨在乞丐身上亂畫這裡:“這又是為何?”
田立:“适當的肌膚接觸有助于增進感情。”
哦。那他和雲祈鶴那樣也算吧。
如今他對雲祈鶴做的事情,都在“培養感情”的正确道路上,燕栖棠很滿意。
破天荒有些得意:【有情道,小菜一碟。】
小愛:【?】
小愛:【……對。】算了。
孩子高興最重要。
它和秋塵是主打鼓勵教育法的。
石斌與田立他們都是椿貴人宮裡的人,蠢貴人平時用不到他們,他們便來冷宮這邊向燕栖棠獻殷勤,但也不能待太久。
幫燕栖棠這邊的差事做完,他們便三三兩兩地行禮告退,燕栖棠支起身,換個姿勢,石斌卻愣在原地,盯着燕栖棠的臉呆滞幾秒。
燕栖棠回視他:“?”看着他的臉一副便秘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殿下,您臉上的疤痕好像……淡了些?”
此話一出,其餘人也紛紛擡頭去瞧燕栖棠的臉,燕栖棠聞言摸了摸臉。這幾日他也沒照過銅鏡。
石斌大着膽子道:“先前殿下常常濃妝豔抹,為将這疤痕遮去,實際殿下的臉不加修飾便已是驚為天人般漂亮,殿下不必因此自卑,如今疤痕有淡去的迹象,殿下此後去見那位探花郎時,也不用再抹胭脂香粉了。”
……探花郎?誰。
“但話又說回來,”田立也出言:“在心上人面前打扮得漂亮些是人之常情,若殿下想将疤痕遮去,可以叫……”又想到冷宮裡沒有侍女,田立忽而臉紅,又道:“可以讓我家那位來替殿下修容。”
“雖說真愛面前,臉好不好看都是放屁,看臉的不一定是真愛,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部分男人都喜歡好看的。”
“就像這本《纨绔公子強掠耳疾俊乞丐後反被壓》,這乞丐俊朗秀麗,纨绔公子也是容姿過人,人呐,大部分都是視覺動物。”
燕栖棠:“。”
他忽然希望雲祈鶴是真瞎了。
他這幾日,每日都素面朝天地去找雲祈鶴,也沒怎麼好好打扮過,要是雲祈鶴看臉,他不是白跑了好幾趟?
等他們幾位都走完後,燕栖棠才坐起身,去找那面自他穿越後,就沒用過的銅鏡。
燕七瑭一開始同他真身本相的樣貌便有七八分相似,如今也不知是魂魄與軀殼融合,樣貌已有九分相似。
小愛:【再過幾日,魂魄完全融合,這疤痕大概就會徹底消失了。】
燕栖棠沒應,良久,他放下銅鏡,問:【這三千小世界,應當不會有我的熟人吧。】
小愛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問,打了包票:【沒有!你放心,絕對沒有的!】
【希望如此。】
今日他還沒去找雲祈鶴,現下因石斌、田立那番話,又有些躊躇起來。臉上的疤痕雖然淺了幾分,但依舊猙獰。
算了,雲祈鶴一個瞎子。
就把他當瞎子吧。
燕栖棠什麼都沒捎帶,兩手空空地出門去了。冷宮常年無人看守,他進出自由。
隻是今日雲祈鶴院裡空無一人,連枯樹上的漆鴉也不見蹤影。
燕栖棠在門口無所事事地蹲了一會兒,又起身在院裡四處溜達,在後院一堆雜草間發現了一堆長而适中的枝條,興許是先前的樹留下的。
左右也沒事幹,他涉入雜草間,找了根趁手的木枝。
又找了塊石頭,用作削條。他蹲在台階處,一邊将那木枝硌手的地方剔平,一邊回想這幾日在話本和侍衛那兒學來的談情說愛小技巧。
新學的,還沒在雲祈鶴身上練習過。
他這幾日學得雜,談情的技巧太多,他拿捏不準該做什麼,大多數是自己随性表現,偶有故意示好讨好的意味,但雲祈鶴一向隻是以笑回應,燕栖棠說不準自己做得如何,隻自我感覺良好。
但不管怎麼說,人還是要多讀書啊。他現在已經能将話本上的話語倒背如流了。
比起先前笨拙地“演”,他現下已經是非常熟練地扮演一個“癡傻廢太子”了。
大概吧。
燕栖棠蹲在那兒低頭擺弄着木枝,既然雲祈鶴是個瞎子,他就做個盲杖給他吧。
過幾日他還要把人拐出宮,去過這個什麼七夕節。雖說他在宮裡對該走的路的步子熟悉至極,但出了宮,雲祈鶴就不能用這個借口來裝瞎了。
他自小拿劍,沒做過什麼東西,連盲杖也做得不大像樣,用石頭削得坑坑窪窪,還不小心被木枝上的倒刺剌了長長一道。
傷口不深,但看着觸目驚心。
施了個療愈訣,無事發生。
燕栖棠将血往身上随意抹了抹,也不顧髒不髒,隻怕血沾到盲杖上。
雲祈鶴回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那位廢太子正蹲在他院裡,埋頭做着什麼,夕陽西斜,照過來的霞光在他瘦削的身形上鍍了層輝紗。
燕栖棠正擰眉深思着,回憶盲杖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修真界裡,眼盲修士也用不到盲杖,大多是靈識探界。
枯樹上飛來幾隻漆鴉,振翅聲細微,燕栖棠便知雲祈鶴回來了。
他也不急着擡頭去瞧,隻裝是沒察覺,不經意露出受傷破口的手,嘴裡嘟囔着:“怎麼做來着……”
“在做什麼?”
等雲祈鶴走到他面前了,燕栖棠才裝作被吓一跳的模樣,擡頭睜着漂亮的狐狸眼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