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直無地自容。
是的,也許不對勁的隻有她自己。
在上一個幻境中,她可以整日哈哈笑着開出許多玩笑,用幽默活潑的眼光打趣每一件事情,可自從有了齊虞音,自從和齊虞音在一起,她幾乎不由自主地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其實沒有這麼溫柔,沒有這麼沉默,也沒有這麼喜歡針鋒相對地挪揄别人。
她感到自己好像一個久居暗室者被突然抛到了大街上,不可抑制地感到暗中有許多視線投來,于是提心吊膽又疑神疑鬼地踉跄着奔逃。
又好像戲台子上的雜劇演員,盡心盡力地出演自己的角色,唱念做打樣樣用心到她成了角色,不再是自己。
可生活不是戲台,齊虞音的目光也不會一直落在她身上。沒有人的目光會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為什麼變得不再像自己?
她在向齊虞音演出什麼?她想向齊虞音掩飾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君子養心莫善于誠,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她這樣是否是一種虛僞的傾向?
謝拂桐心如亂麻,丢下一句“收拾好東西,一刻後出發”後匆匆離開,徒留齊虞音自己待在原地。
而齊虞音自然對謝拂桐的想法一無所知,隻是在原地被自己慢慢蒸熟。
……
鄉村生活甯靜、悠遠,且無聊。
但齊虞音從不吝于給自己找點樂子。
這一天,謝拂桐給梅祺安講課,以樹枝作筆在地上寫寫畫畫,齊虞音當仁不讓地湊過去旁聽湊熱鬧。
除了她們兩個之外,在場的“學生”還有張大姐的三個小孩。
看到謝拂桐給梅祺安講學,張大姐自然心動,有點不好意思地把孩子推到謝拂桐面前,原本熱情大方的人現在也帶上點期期艾艾,詢問自家小孩能不能旁聽。
謝拂桐應下來,張大姐就笑:“我家這幾個不争氣的就勞妹子你費心了,老大從前上過幾天學,應該不會太蠢笨,腦瓜子總比榆木疙瘩強些;老二是個男娃娃,男的讀不進書,讀了也沒什麼用,但能認識幾個字也是好的……”
張大姐絮絮叨叨:“唉,我妹子還說等她賺了錢要供大娘去私塾去書院上學讀書嘞!可是賺錢哪裡有那麼容易!一個唾沫一個釘,我們莊稼人還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把地種好最要緊!
“又是天南地北跑商隊、又是去京兆府謀活計的,上次托人代寫了信回來,還說幹脆去汴京幹算了,都是大城市,不過離家更遠點,但是這遠的哪裡是一星半點!……”
張大姐戛然而止,後知後覺為自己的絮叨感到不好意思:“诶,好、好,我不多話了,你們講、你們講。”
她又扭頭叮囑自己的小孩:“好好聽!一定要好好聽啊!曉得了嗎?”
十幾日的相處下來,謝拂桐已經對張大姐熱情大方的特性非常熟悉,完全不以為忤,并在由此帶來的絮叨中得知了很多信息。
比如張家大母育有三女三男,張大姐其實應該叫作張二姐,她上頭還有一個大姐姐,下面是四個妹妹弟弟。
可惜大姐早年參軍戰死,三個弟弟裡也有兩個一賣一夭,再加上她自己生有五子卻夭折一女一男,左看右看,現在的張家都稱得上一句人丁稀薄。
于是整天在外面跑,不肯回家好好過日子,二十多歲了還無所出的小妹就成了她的一塊心結,時不時總要拿出來念叨兩句。
謝拂桐收拾了一下思緒,正式開講,今天從《千字文》講起。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玄是青黑色,天地玄黃描述的就是天地交相混合的顔色,同時也描述了混沌初開、天地初立、萬物伊始的狀态。
“宇宙洪荒,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洪就是大,荒同樣指天地初立時的混沌,此外也可以理解為‘自然的、未經人為修飾的’……
……
“雲騰緻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韓非子》中說‘荊南之地,麗水之中生金,人多竊采金’,古麗水就是現在的麗江,流經梓州路和利州路一帶,因為有黃金出産,所以又叫金沙江。
“岡者,山脊也。‘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琅玕焉’,琅、玕……就是這兩個字,意思是溫潤如珠的美玉。所以金生麗水、玉出昆岡的意思就是,黃金産在金沙江,玉石出在昆侖山脈。”
……
如此大概講了十一二句,謝拂桐估摸着今天應該差不多了,可擡眼望去,倦鳥歸林,風吹麥浪,夕光給遠山鍍上一層金邊,農舍的茅草檐角也顯出安甯與溫柔,她又覺得還有點談興未盡。
謝拂桐想了想,在地上信手塗畫出幾個字符。
“累世定居,是我們漢人生活的常态,‘生于茲、長于茲、葬于茲’,土地與家園在一代又一代人中代代相傳。
“對于這塊養育了自己與女兒,埋葬着祖先,最終也将埋葬自己的土地,華夏先民,也就是從我們的母親、祖母、祖母的祖母、曾祖母的曾祖母……一直往上數,數到很遠很遠的從前,她們傾注的絕不僅僅隻是汗水,而是一種近乎神聖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