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殘存的溫度卻死死扯住他殘缺的靈魂。
‘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接下來一定會慢慢變好的......不要害怕。’
這溫度的主人在等待他。
——不對!不對!
巴恩斯突然掙紮起來!
這是不對的——
他不是,他不是劊子手,他不要繼續了,他不想做冬日戰士,他是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艾麗薩,艾麗薩,在痛苦中将艾麗薩刻進心裡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艾麗薩說過,記憶是可以通過重複刻進身體裡的,于是他逼迫自己反複回憶他腦海中的那些碎片:布魯克林,沙礫路,灰暗的天空,天堂樹,星條旗,碎花壁紙,李子,女孩飛揚的暗紅色裙擺,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還有——
“рассвет,破曉。”
第四個詞出口,沒有因為武器的痛苦停頓哪怕半分。
啊……他記得,他記得這個詞。
他見過這個詞,在每天淩晨五點半的布魯克林。
......為什麼是五點半?
他為什麼要五點半迎接破曉?
好像是為了,是為了,是為了一個人,是誰……?
金色的……像是東海岸陽光下的沙灘的……?金色的頭發?
記憶從腦袋裡被撕了下來,離他越來越遠。
他像是瀝青路上暴曬過的蠟。
大腦被榨汁機打得了七零八落的李子,轟隆隆的聲音将腦袋碾碎成猩紅殘汁,他甚至生出了腦漿在沸騰的錯覺。
他不想死。
他不想忘。
有誰能,誰能帶他走——
他不知道該看誰。旁邊的白色人不會救他,他還有印象,白色的人隻會把他放進冬天裡,在那裡面他沒法動,隻能死亡。面前的處刑人也不會救他,處刑人以他的掙紮為樂。
——于是巴恩斯把目光投向了他最熟悉的人。
朗姆洛轉頭避開了他的求救。
“печь,熔爐。”
第五個詞。
淩晨五點半的布魯克林的朝陽,奪目的火紅,溫暖的光芒,漸漸從巴恩斯的記憶中消失,他被丢進能融化一切的滾燙的熔爐中,漸漸潰散。
冬日戰士隻能活在九頭蛇裡。熔爐在他四面八方嘶嘶低語。
一旦離開,必将被太陽灼傷。
巴恩斯的嘴角開始溢出白沫。
屬于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的靈魂逐漸死去,冬日戰士在這副軀體中再次重生。
“不論看幾次都覺得……”朗姆洛旁邊的特戰隊員眉頭擰得死緊,忍不住小聲說。
“閉嘴。”朗姆洛打斷了隊員的同情,鋒利如刀的男人側着頭,在哀嚎中表情冷淡,“這是為了讓冬日戰士擁有新的黎明和新的開始。”
如果是這樣……
特戰隊員瞥了眼作戰隊長的手,雖然雙臂自然垂落,手掌張開,可指節卻繃得死緊。
——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連你也不敢直視那雙綠眼睛?
“девять,九。”
第六個詞。
九——九——九頭蛇——
那雙綠色眼睛漸漸蒙霧。
“доброта,仁慈。”
第七個詞。
九頭蛇說,他在做仁慈之事;九頭蛇說,他在為國奉獻;九頭蛇說,他靈魂澄澈,一切都為了更崇高的正義。
是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崇高的正義。
“домой,還鄉。”
第八個詞。
他在他的家中,他很安全。
九頭蛇是他的——
家鄉?
——艾麗薩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
“接我回家?”
金發姑娘擡起頭,微微彎起眉眼,笑的狡黠,天藍色的眼睛眨呀眨。
“你也沒有家嗎?”
金發姑娘捧着杯子坐在他對面,天藍色的眼睛曠遠寂寥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冰山。
金發,天藍色,大海,冰山……不對!他的家——他的家是——
巴恩斯潰散的瞳孔突然聚焦。
他想來了!他們的臉!
用手指梳理他的頭發,親吻他的額頭的是他的母親!哦上帝啊,是母親!他的母親!她真的好美!棕色的發,素白的臉,寬厚的手掌,寫滿愛意的眼睛!是的,是的!擁抱他的是母親身上陽光和面粉的氣味!
住在他對面,會在窗台呼喚他的是他的手足!他怎麼會忘記!金色的發,藍色的眼,讓人不放心的瘦弱,還有那永遠都打不倒的暴脾氣!每天早上五點半輕輕敲響他的門,和他一起迎着破曉晨跑的手足!他的兄弟!他還沒有握住史蒂夫伸向他的手!
已經癱軟的男人再次掙紮起來,像一隻被鎖進鐵籠裡折磨的暮年野狼,在生命的最後迸發出對自由和曠野的瘋狂追逐,火光迸發的眼睛照亮了昏暗的洗腦室。
無人能面對那強烈的希冀而不動容。
“один,一。”
除了皮爾斯。
他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說出了第九個詞。
火光掉入冰川。
擁抱漸漸老去。
手掌沒能握住。
他是第一位冬日戰士,他不可取代,九頭蛇為他而自豪。
為了最偉大的——正義——犧牲是——
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混着汗水和疼痛濺落在機器上,碎成一朵朵無聲綻開的水花。
不——不對——艾麗薩,艾麗薩,她清澈的眼睛說這是不對的——
艾麗薩。
艾麗薩。
他五十多年來都停滞在脫軌的火車上。
他五十多年來都無法擺脫墜落的噩夢。
而艾麗薩,他金發的姑娘,她有着最美麗的靈魂,讓他虔誠地匍匐下去。
是她讓他的生命再一次流動,是她接住了墜落的他,是她握住了他空無一物的手,是她說他沒有錯。
她叫他巴恩斯。
不是冬日戰士。
冬日戰士的金屬手臂緩慢地,拼命地握緊,指尖死命摳挖手掌。
記住啊!
要記住!
一定要記住!——
“грузовик,車廂。”最後一個詞。
舊日徹底在深淵中毀滅殆盡。
巴恩斯從喉嚨間迸發出一聲悠長慘烈的哀嚎。
Alisa……
後面的姓氏消失于那雙睜開的綠眼睛中。
那雙眼睛裡什麼都沒有,沒有痛苦,沒有喜悅,沒有死,也沒有生。幹淨冰涼如湖上的碎冰,白氣析出,給透亮的綠蒙上了一層霧氣。
一個人再次變成一把武器。
“солдат,士兵,”皮爾斯合起本子,親切的笑容重回臉上,“九頭蛇萬歲。”
“九頭蛇萬歲。”冬日戰士說。
他是冬日戰士,他是士兵,他是武器。
他屬于九頭蛇。
“朗姆洛。”亞曆山大·皮爾斯招了招手。
“在。”朗姆洛走上前。
“找到你說的那個女人,”皮爾斯收起本子,輕描淡寫地說,“派武器去。
“殺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