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那婦人所言,杏城與廣陵城之間的荒野與河流已然被詭異的濃霧籠罩,哪怕是修行之人也難以辨别方向。
祝莫梨微皺着眉,向遠方張望着,又側頭望向馬車一側看上去坐如針氈的年輕女人:
“你可知這鬼霧是何時出現的?”
女人自覺衣服破舊,總怕污了這樣好的馬車墊,一直堅持要坐在地上,解觀樞兩人各種勸阻才叫她坐的踏實了些。
此刻,一無所知的孩子已在她懷中睡得安穩,聽見詢問,女人忙仔細回憶起來:
“具體……具體時間,我不知道,但,但是在有人傳回‘鬼城’的消息時,我就已聽說過……郊外升起了好大的霧。而,而且,越是晚上,這霧就,越是……濃。”
解觀樞以手輕輕掀開一些車簾觀察,随着馬車駛入霧中,四周便完全陷入了灰白之中,隻在擡眸時能隐約瞧見天邊帶了光點的月亮。
那駕車的滄海觀弟子也放慢了速度,跟着女子指的方向緩慢前進。
一片白茫茫的濃霧之中,沒有風也沒有鳥雀,靜的隻剩下馬車在土地上走過的咕噜聲。
解觀樞克制着以拳靠于唇邊,背抵在馬車壁上,将那難以壓下的力量借用僵直的脊背傳向身後的車廂。
壓抑的咳聲成為這片寂靜中的第二道聲音。
祝莫梨習以為常的将水袋遞給他:
“我的大好人,别在那吹風了。”
解觀樞接過水袋,模糊不清的聲音傳來:
“……這不是霧……全是鬼氣,怨念也很強烈。”
那女子聽不懂他們的話,隻是小心的看了看她,猶豫着,又試探的問道:
“這位……這位公,公子……是不是,身子骨不太好。”
解觀樞微微一頓,而後笑道:
“……隻是生了小病,怪我沒注意。”
旁邊的祝莫梨冷哼一聲:
“你也知道是你自己不注意。”
女子左看右看,瞧着他們二人相處的模式也不敢多言,隻是低着頭猶豫道:
“我……我年輕時,家裡開,開了很大的食肆鋪,所以也懂一點食肆上的……醫,醫理。公子這病,若,若是咳疾,或許……可以試試‘雪金盞’。”
祝莫梨有了點興趣,側首看來:
“用食物配合藥材做藥肆?倒是個好想法,這‘雪金盞’是如何做的?”
談到自己少年時的東西,女子渾濁的眼睛似乎亮了亮,連着說話時的語速都快了幾分,仿佛在這一句句爛熟于心的話語中想起了塵封多年的過往:
“将蒸熟的橘子,上面切開,中間掏出小,小洞……再把用藥漿煨好的梨,切成塊,放……放進去,就是,就是雪金盞……”
解觀樞若有所思,笑吟吟的感歎着:
“聽上去還真有幾分好吃。”
“這些食譜,你還記得多少?”祝莫梨有些奇怪的問道:“這樣好的想法,為何不試試重新尋個好地方支起鋪子,也是一門旁人難搶走的手藝——是銀錢不夠起本嗎?”
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搖搖頭又點點頭,低聲答着:
“我從小……就背這些,我家,我家三個姊弟……我,我是學的最好的,後來出事,家裡的店被,強占了去,又……又被闖進來的鬼怪毀了,也沒,沒敢忘。”
說着,她又低頭看向懷裡熟睡的孩子,發白的長發随意捆在腦後,顯得她憔悴而疲憊:
“大人,我們……我們這樣的,小人……就是開了,店……也,也守不住……不如,有本錢,就藏起來,等我相公回來,出了這城……就,就有好日子過了。”
祝莫梨默了默,輕聲道:“是我考慮不周了。”
“這怎麼,怪得了你們,”說的多了,那女子的膽子也大了起來,笑着道:“兩位一看就是,貴族人家的……少爺小姐,已經很,很好了。是我們這下頭的……苦,苦日子,太烈了些,就是我說了……這該怎麼,怎麼曉得呢。”
解觀樞默了默,望向女人懷中那個臉上灰撲撲,有幾道細細傷疤的孩子:
“夫人可知……如今的杏城是誰在掌管?還是……已然是無人之地?”
“高大人走後,把,把杏城城主之位,賣,賣了出去……我,我知曉那買家好像……是,是個門派,但是,但是一直沒有搬進來……所以……”
正說着,馬車緩緩前行,駕車弟子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
“小師叔,前面似乎有一座屋子。”
女人側頭輕輕掀開一點門簾向外看,随即驚喜道:
“就,就是,那個!我去喊人……”
說着忙直起身來,待馬車停穩便匆匆走下去。
解觀樞微微撩開簾子,就見濃霧之中,一座低矮的木屋伫立着,像一團幽深的影子。
女人像那屋子跑去,揮着手喚着:
“書——書陽姑娘!”
祝莫梨微微一愣:“……書陽?”
解觀樞側頭望來:“是你認識的人?”
“……不認識,”她的面容上滑過不解,但很快便恢複了冷淡的模樣:“隻是覺得熟悉。”
趕回的女人站在車窗邊,喘着氣道:
“——書陽姑娘,以前在……在高大人家裡幫工,她家是,是做漁商的。杏城出事之後,她就住在江邊……當,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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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晃晃悠悠,在滿是濃霧的江面上漂動着。
“兩位貴人倒是心大,也不怕我中途靠船,加害于你們。”
書陽姑娘一身黑衣,身上披着蓑笠,頭上一頂編帽,微垂着頭專注着劃船,漫不經心的說着。
江上霧濃,如一團團低矮的雲,帶着壓抑而沉悶的氣息浮動在周遭。
解觀樞并未多言,隻是輕聲笑道:
“吟霜既保下了姑娘,想來……是想讓姑娘去尋一處自由之地,脫名重生。”
書陽猛然擡頭,露出小半張因風吹日曬而變得有些粗糙的臉,臉頰上一道略有些猙獰的疤痕從唇角延伸,越過鼻梁,隐入編帽投下的陰影裡。連一旁的祝莫梨眼眸中也有訝異一閃而過,向解觀樞望去。
片刻的沉默彌漫在小小的渡舟上。
“您果然認得我。”
書陽似乎放松了些,長槳攪動江水的聲音回蕩在耳側:
“神官大人看上去比上次見面,身體更糟了些——你們要去廣陵城?”
“書陽姑娘知道關于那廣陵城‘鬼城’的說法嗎?”
書陽擡頭望向不遠處那座遼闊的城,鬼霧濃重,看上去仿佛一座懸浮的城樓。
“你們不是第一批來的人,”她如此道:“你說的那鬼城……其實我不曾見過,但阿露——就是剛剛給你們引路的那個婦人,她說在夜晚能清晰地看見兩座城重合的虛影,一座是本體,另一座更像是誰留下的幻影,聽說有人靠近過那道虛影,還未走近便能感覺到極濃的鬼氣,而且整座城極其安靜,大門緊閉,不許外人進入——像座死城。”
解觀樞若有所思,又問道:
“你剛才說,我們不是第一批來的人——不知前面是否還有人坐了你的船,有說過什麼嗎?”
“有啊,一個年輕的小公子,長得挺周正,穿着看上去不俗,金白色的,腰上配着一把刀和一塊玉佩。旁邊還跟着幾個和他差不多打扮的弟子,但是看上去都很尊敬這為首的小公子。”
“聽他們的說法……似乎是——要去城裡找什麼人。”
書陽的聲音頓了頓,而後略有些生硬道:
“……這些天進去的人不計其數,我沒見到幾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