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隻是幾縷鑽入了馬車中,便已凍得人直縮脖子。
解觀樞不受控制的以手抵唇,咳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
她垂眸将車簾輕輕掩上,手邊便被遞來一隻用靈石源源不斷供應靈力的暖手爐。
祝莫梨一手支着腦袋,一手提着那爐子,似是漫不經心道:
“瞧你把自己弄的,到要讓别人以為我澗谷毒醫的本事是打醬油借來的了。”
後者隻是笑,已然抽條的身量較年少時更高了點,但臉色卻比之更加蒼白,臉頰因為咳嗽有片刻病态的紅浮起又消散,墨發随意的挽起,有幾縷垂落,随着馬車的颠簸飄來飄去。
解觀樞依舊帶着淡淡的笑意:
“這般說來——真是懷念當年策馬同行的日子。”
祝莫梨冷哼一聲,對好友嘴上一套幹事一套的行為予以緻命的打擊:
“你如果老老實實歇一個月,别說駕馬,你騎常平村阿婆家的豬出門都行。”
車輪咕噜轉動的雜音填補了一刻的寂靜。
“小師叔,”駕車的弟子側頭向車廂中低聲問道:“是直接去廣陵,還是按之前說的,先去旁邊的杏城?”
解觀樞的指尖輕輕點在窗沿上,淡聲道:
“去杏城。”
“是。”
杏城與廣陵城相隔一小片荒嶺和河流,是個不算太起眼的小城,但城中的杏花培育的極好,做杏花酪、釀杏花酒的手藝也是層出不窮,尤其是杏城最出名的脂粉,清香撲鼻,抹在臉上細膩柔和,顔色媚而不妖,相當受各大貴家小姐夫人們歡迎。杏城每年杏花盛開的日子還會舉辦賞花宴,廣發請帖。解觀樞年少時也曾與故友們為讨那一口杏花酒趕着日子駕馬而來,短暫的參加過,如今想來,也已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祝莫梨揚了揚眉:
“我說你怎麼拒絕了那個病秧子的馬車,一定要坐滄海觀的出門,說什麼久未歸家格外思念——我就知道你這隻狐狸不簡單,怎麼——又是有了什麼我不能知道小計劃?”
“哪有我們阿梨不能知道的事,”解觀樞笑了起來,繡着仙鶴飲泉的白錦長袍随着動作閃過琉璃色彩,那水墨色的仙鶴栩栩如生,流光間當真要活了一般,技法獨特,并不似普通繡工的手藝:
“隻是廣陵城之事一看就不簡單,杏城離廣陵最近,又是最先流出傳聞的地方,總該打聽打聽。”
馬車搖搖晃晃駛入杏城,卻沒有熟悉的杏花脂粉的清香,比花更先落在耳畔的,是低低的哀哭咒罵,與木車輪滾動的雜亂聲響。
解觀樞微微一頓,繼而側身掀開車簾。
杏城多杏樹,到了季節滿城粉白,脂粉香氣清清淡淡,恍若仙境之地。
而如今,這座小城遍地狼藉,樓舍破敗,草草看去皆是收拾着家當舉家搬遷的流民,原本因為鋪了白粉而顯得格外幹淨的街道此刻髒亂不堪,随處可見跪地乞讨的乞兒和神色匆匆的百姓,偶有還沒離去的人家,也大都窗門緊閉,靜得像是在躲避什麼藏在暗處的鬼怪。
街道上人們大都來去匆匆,還有些廟宇裡的百姓正跪地拜着一隻銅像,那銅像鑄的面寬體壯,笑眯了眼,一手捧着金元寶,一手端着一杆民間用來挑新娘蓋頭的長秤,解觀樞遙遙一望,隻覺得看着不太舒服。
雜亂與寂靜混合在一處,摻雜着一聲聲絮絮叨叨的祈福聲,顯出混沌又怪異的景象。
在這樣混亂的街道上,一輛潔白考究的馬車是極為顯眼的。
盡管解觀樞吩咐過摘去裝飾,遮起門派的标志,隻留下墨藍色的車簾和車身上簡約的深藍花紋,顯得足夠低調,但落在這樣的地方,幹淨的車身和打扮一看就很考究的駕車弟子,依舊顯眼的讓人難以忽略。
馬車還未走出多遠,便已然圍上來許多百姓,大都面目消瘦,打扮樸素,有些衣着破敗的,隻留下一條長布勒住衣片,勉強保一個體面。
寒風料峭,婦人懷中的嬰孩張着嘴發出幹澀的啼哭,一張小臉被凍得通紅。
“大人……大人!您行行好,賞口飯吃吧——”
“……貴人,您大人有大量,給口飯錢救救孩子吧!”
“官大人——可憐可憐我這八十歲的老母親——”
“大人——大人垂憐——”
他們擁擠着,擡臉哀求着,幾乎要撞上車廂,半跟半哭着圍在一邊,有的人甚至想伸手去掀車簾。
解觀樞側眸,似乎透過這層薄薄的車簾,望見車窗外一片片攀伏在地、生生泣血的哀骨。
她隻是淡聲道:“别給。”
祝莫梨揚了揚眉,略有不爽道:
“我看上去像什麼聖母嗎。”
說着默默将裝錢的錦包塞回懷裡。
駕車的弟子有些艱難的控制着馬車,修行者不随意對凡人動法是彼此默認的規矩,人流擁擠,有幾人甚至想去奪他的缰繩,被他靈活的避開了:
“小師叔,現在怎麼辦?人太多了,我若加速可能會傷人。”
解觀樞眉眼微垂,指尖在窗沿上輕輕一點,帶着力道的氣浪夾雜金色靈力以她為中心驟然炸開,将那群擁擠在側的人群倏然振退數十步。
一道平靜而清冷的聲音自車中傳來,裹挾着靈力響起,溫和卻隐隐透着威嚴:
【退開。】
方才吵吵嚷嚷的人群驟然矮了下去,有的見勢不妙便跑開了,有的還在低聲哀求,有的戰戰兢兢行禮告罪,沒人再敢靠近馬車。
解觀樞再次開口,沒有加入靈力的聲音在這狹窄的車廂中顯得輕柔許多:
“幸苦你,為我們找一個合适的客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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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皆道,杏城來了兩位極特殊的大人物。
雖不知是何方神聖,但衣着考究,面若驚鴻,法力高強,坐的馬車也一看就不是凡物,想來定然是大族大派中的人。
這兩位貴人在城中最大的酒樓落了腳,還放出消息——凡是知道些關于杏城與隔壁廣陵城近來各種消息的,無論大事小事,多還是少,具體還是模糊,統統能領到一筆不小的賞錢,有的能說會道的,甚至領到了一大包白面饅頭。
還有小道消息說,那兩位貴人中有一位是個面如冠玉的公子,最喜與婦女孩童交談,若來的是孩童或女子,往往領到的東西能更多些。
這樣大的好事一下子便在杏城傳開,一時間酒樓下人頭攢動,聞風而來者無數。
祝莫梨望着擁擠的人群,沖坐在屋中的人揚了揚眉:
“真有你的,這下快半座城的人都在這了——多年不見,你真是變了不少。”
解觀樞垂眸輕抿着茶,聞此擡首看去,輕聲笑了:
“為什麼這麼說。”
祝莫梨關上窗,抱臂靠在一邊: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施粥撒錢什麼的,沒想到——你甚至有心情把你那積灰的法相掏出來忽悠人。”
青年人的身影在燈火下映上昏黃的倒影:
“……街上還亮着燈的人家沒有太多,廣陵城出事已有許久,有些家底和能力的大都搬走或閉門不出了,還在街上的大都是無家可歸的乞兒和流民。我們隻有三人,又不能對百姓動手,貿然施粥或救濟難以管理,能搶到的也大都是還有些力氣敢拼的。”
祝莫梨歪了歪頭:
“你故意叫那小孩放消息,說女人孩子領到的更多,是想多幫幫他們?”
解觀樞極輕的聲音頓了頓,而後淡然道:
“越是亂世……老弱婦孺越難活,這般也能為她們留條後路。今日我這般做,難保來日就沒有這樣的好事——如此,或能為她們保下一線生機。”
“還是你懂如何入世,”自被兄長找到并領入滄海觀,便常年居于澗谷不曾外出的毒醫輕歎一聲:“這些事,今生我或許都學不會了。”
解觀樞彎了彎唇角,長發随着動作輕輕垂落幾縷,隻是慢慢道:
“你有你的處世之道,本就不必強求,縱使懸壺濟世,也并非要滿身塵土才能救人……更何況,橫豎我一直都在。”
短暫的安靜中,隻有微微搖曳的燭火發出輕響,似在低聲呢喃。
祝莫梨歎了口氣,半晌,略帶調侃的聲音遙遙傳來:
“诶呀,我算是知道那李家小姐當初為何總愛盯着你瞧了。”
解觀樞側眸,表示洗耳恭聽。
後者隻是歪着腦袋,依舊是一張冷冷的美人面,語調卻意有所指般微微揚起:
“少裝,這些東西——你知道的總是比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