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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人有所不知……”包廂内,衣衫破敗的女子局促的站着,似有些戰戰兢兢,摸到懷中嬰孩冰涼的襁褓,又像猛然定下了心神般擡起頭,磕磕絆絆道:
“……自……自從五年前,那罪人放跑了鬼怪……到處都是吃人的鬼,有老爺來過這兒殺鬼,但是殺……殺也殺不完。”
“後來,後來聽說上面換了新老爺……要修靈牆擋鬼,還會給錢……我,我家男人就去當幫工,一去……一去兩三年,還是沒回來。城裡一入夜就有,有鬼——白天也有!但是,但是沒有晚上……又多又狠……一砸,砸碎一片屋子和田……我們就沒錢交稅了。”
解觀樞輕輕皺眉:“你們的城主呢?”
那女人低着眼,天生的結巴叫她的每一句話都顯得格外艱難,她抱緊了懷裡的孩子,但面前兩位衣着不凡的貴人顯然并不介意,語氣平緩,還有淡淡的清香傳來,叫她的膽子更大了幾分:
“高……高大人,說……不交稅,就,就沒錢請人蓋靈牆,高家的人就來,挨家挨戶的搜……搜錢,沒錢……就,就打欠條,或者,或者簽賣身契,把人賣給高家……”
祝莫梨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微涼的聲音響起:
“你說的高大人……是高吟霜?”
“霜……”女人渾濁的眼睛轉了轉,似乎在艱難的思考,而後搖着頭道:“不……不是……我好像聽過,叫什麼……什麼石……”
解觀樞的搭在桌上的指尖輕輕一動:
“高陸石?”
“對……對!我就,就記得叫什麼六……石的。”
“高家人現在還在杏城裡嗎?”
女人緩緩搖頭:
“早……早跑了,搜完錢……沒,沒多久,就跑了,那些會法術的老爺們瞧見,也,漸漸走完了。到處是鬼……鬼吃人,好多,好多城裡的人覺得,在這……這兒,遲早要困死,想辦法,搬去了别的地方。”
“又過了幾年……鬼就漸漸少了,大夥就尋思……應該,應該是過去了。但,但是最近,隔壁的城裡又開始,鬧,鬧鬼……他們都怕馬上輪到這兒,又是和幾年前……那樣,所以開始搬家,想着——這次提早些……就跑,總不會再被,被困死了。”
“您……您是不知道,”女人的憔悴的面容上劃過憂心:“前……前些日子,廣陵城那,有,有了個很靈的神廟,裡面供着地神……據,據說,隻要帶上地神喜歡的東西,孝敬,就,就能心想事成……好多杏城人,都,都去了,現在全沒了消息,有人就說,說是誰惹了地神不快……是,是神罰呢!”
祝莫梨揚了揚眉:
“地神……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野神仙。”
解觀樞隻是若有所思:
“……難怪來的路上看到那麼多似乎在祈福的百姓……那些銅小像……鑄的是那位‘地神’?”
——長得可不太吉利。
“是……”
祝莫梨素來不信這些沒因沒果就冒出來的“鬼神”,隻問道:
“城中已亂成這樣,你還有個孩子,怎麼不跟着一起出城去?出了這兒,也更好某個生路。”
女人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懷裡的孩子更緊了緊,低着腦袋,後者看清了她那一頭從根裡快白光了的發:
“我……我在等,等家裡男人,回,回來,一起走。”
解觀樞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問道:
“關于廣陵城的傳聞……你有知道些什麼消息嗎?”
對方努力回憶着,斷斷續續道:
“我給人打雜……也,也聽到過些傳聞,說……說那城裡全是鬼,沒一個活人……有人晚上,大着膽子,去看,說那城上面還有座鬼城……就那麼飄着。他們,不敢進去,隻敢隔着霧遠遠的瞧,就覺得……好生安靜,像座,像座墳一般……”
“好生詭異的場景,”祝莫梨皺起眉頭:“鬼城……那得是什麼樣的東西。”
解觀樞輕歎:“得去看看才行。”
那女人偷偷看着二人,躊躇半天,終于鼓起勇氣道:
“兩位,兩位貴人,是要去廣陵城?”
見到對方看過來,她下意識的縮了縮頭,又抿着唇,繼續道:
“現在……現在這兒和……和廣陵城中間,中間的荒嶺上全是鬼霧,人一進去,不熟……熟悉的,一下就迷路,就是摸到了,江,也會被困在,江上……大人,大人若是信得過我,我可以給你們,指路。”
一口氣說完,她似是豁出去一般,低着頭道:
“我……我認識守岸人,她能辨清霧中的,路,可以……可以載你們,過去。”
二人相視一眼。
女人見狀,有些慌張,擡了擡頭又低下眼睛,磕磕絆絆地想解釋:
“我,我是覺得……兩位大人,很熟悉,而且都是,都是好人……所以……”
“我明白,”解觀樞唇角微彎,溫和的聲音如有魔力般安撫了對方:
“——如此,多謝夫人。”
祝莫梨也點了點頭:“事成後,我們定會厚禮相謝。”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女人就要跪下磕頭,被對方輕輕扶起。她似是想起什麼般,小心地問道:“我……我剛剛聽兩位大人……問起,高,高吟霜小姐,可是她,她的故人?”
祝莫梨目光一頓:“你認識她?”
“自,自然!”女人連忙點着頭:“高大人走,走前,不許我們……但是高,高小姐是,是菩薩心腸的,好人……所,所以我們自己偷偷在後山,給她立了……衣,衣冠冢。”
死一般的寂靜。
瞬間的驚愕被回過神的解觀樞迅速收斂,她垂下眸子,餘光看見身側少女默默攥緊的手。
萬千思緒在腦中呼嘯而過,嘈雜紛擾的記憶裡,隻餘下鐘鳴與萬千彩帶飛舞之下,耳畔那一聲極輕的“阿青”。
如洪流湧入血管,堵住呼吸,壓住心髒,是幹悶而生澀的鈍痛。
解觀樞閉了閉眼,重新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
“……夫人可知,這衣冠冢現下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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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城邊郊的山坡上,楓樹光秃秃的枝幹伸展着,上面挂着許多紅綢和木牌,大都已在風吹日曬中腐爛了。
這樣高大的樹,顯得眼前的青石碑小的可憐,像是風一吹,便要碎開落進泥裡。
碑上無字,祝莫梨蹲下身,将一瓶杏花釀傾倒在碑前小小的土包上。
多年前的春日午後,那道模糊的身影下,依舊清晰而稚嫩的聲音這般突兀地在耳旁響起:
【……可是師父,為什麼人這麼大……靈魂卻這麼小。】
枯葉簌簌而落,在寒風中四處飄散,落在浸着杏花釀的青石上。
【這麼小的石頭……怎麼裝下這麼大的心呀。】
甯靜的山坡之上,黃昏傾斜,漫天彩霞爬上天空,像是那年火紅的楓樹在順着雲端攀爬生長,像開在天際的楓葉紅花。
解觀樞半跪下來,輕輕拂去石碑上的灰塵。
“人心易變,”祝莫梨的聲音在空蕩的山坡響起:“竟凋謝的比漠上花還要快。”
寂靜而喧嚣的風裡,楓樹幹枯的枝丫輕輕揮舞。
一個人的死去,聲音大概比羽毛還輕,往昔的靈魂躺在這裡,就像點燃了引子的煙花,一刻炸響後漫長的餘音裡,解觀樞才發覺,她的身影已經開始逐漸模糊了。
她站起身來,看向被荒郊和樹林淹沒,一望無際的遠方。
“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
“我說過的,”青年輕聲道:“隻是她總不甘心。”
風吹動着衣袍,晚霞落滿肩頭,将兩道影子籠罩在冰冷又靜谧無聲的紅裡。
解觀樞彎腰,擡手拂過青石碑,極輕的聲音就這樣散在了風中:
“吟霜啊——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