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盡花紛飛,芳華原大雪三日未絕。
新宗帝李盡繼位,然天生體弱,重金遍尋名醫,尋至澗谷,卻隻知毒醫祝莫梨多年前出谷遊曆,至今未歸。
前任伢炁勾結叛黨,奪得【九星鑄神卷】,引罹鬼作惡,為禍人間,巨大的鬼門自此高懸于芳華原之上,留下一隙,常能聞得天地呼嘯。惡鬼悲泣,世人哀哭,交纏其中,難分彼此。
天地無光,血月當空,寒風帶雪,芳華原滿目瘡痍,生靈塗炭。
光啟五年,神官于北漠斬殺叛罪者沈幸,衆望所歸,宗帝命心腹相接,迎大神官回歸芳華原。九星鑄神卷再次銷聲匿迹,但罪者伏誅更值得慶祝,一時間也無人關注這沒了消息的神器,衆生呼号,萬民歡舞。
來自滄海觀的玉石馬車緩慢前行,車架上的銀鈴一步一響,鈴聲悠遠,遙遙自漠北傳來。每過一城,便有百姓夾道歡迎,高呼“人佛入世,救苦救難”,孩童街頭傳唱,謂之:
“神劍斬不義,惡鬼跪死生。青雀銜新衣,遠信賀家門。”
“神官大人,”此刻,明城高台之上,衆人圍聚,一中年男人随意理了理紫袍,向前一步,微笑一揖,他身側的弟子也随之行禮:
“許久不見。”
車簾被緩緩掀開,青年垂眸走出。
五年而過,帶走了她年少時面容上的稚嫩與澄澈,一身金白衣袍,長發束起,額間赤色的紅痣似乎比曾經更濃了。
那張臉上依舊是令人熟悉的,疏離而柔和的笑容,站在一旁的李潼卻覺得,自己似乎在那雙墨色的眼眸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殺意。如此赤裸而濃烈的情緒與那溫柔悲憫的眉眼令他在對上視線的刹那猛然一抖,隻覺得脊背發寒,但後者卻無任何反應。
或許是錯覺吧,他遲疑的想到。
“李大人,”此刻,解觀樞溫聲拱手,風撩起她垂落的碎發,恍若雨中仙,不似凡俗人:
“久别重逢,甚為驚喜。”
世人皆道,芳華原有天命人,其中一位職神官,掌天下祭祀,除罹,與審判;一位職伢炁,守鬼門,平天下之炁;一位職禁騎,負責看守禁牢,護佑芳華原穩定,安定叛亂。
多年前,伢炁反亂,奪得九星鑄神卷,勾結周氏叛黨,為一己之私放出鬼門,使天下罹鬼四處為禍,禁騎魏栖受其蠱惑,跌入萬同墟太虛幻境,生死不明,大神官不忍此間慘劇,遠赴不歸山清修。
李氏繼位宗帝,天下混亂,戰争頻發,神官解觀樞斬叛黨于北漠,救人間于危難,為史書留名。車架行至芳華原外,百姓夾道歡迎,慶賀罪者已亡。數月後,宗帝尋得當年流落在外幸存的沈氏旁系遺孤沈盡雪,替伢炁之職,不日後接管【一重天】。
人們常言,滄海觀大神官為神佛入世,神鹿化身,于不歸山清修五年,為人間祈福。有人說,那位神官大人是位氣質出塵,劍法卓絕的年輕女子,也有人說自己曾在無舍岸與其有過一面之緣,分明是位面容清冷,驚才絕豔的少年郎。言論越傳越多,這位大神官的真容也逐漸被神化,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清晨的明城,萬籁俱寂,宗帝李盡相邀其于占星樓一聚。
明亮的樓閣中,深色的柱牆上雕刻着星宿的紋理,爐火燒的更濃,年輕的宗帝身着厚重的外衣,半張蒼白的臉隐于衣領中。
在他對面,白衣青年端坐于木椅上,長發披肩,柔和的面容平靜無波,眉眼微垂,唇角含着一如往常的笑意。
“咳……咳咳,”李盡剛欲開口,便先咳了起來,身旁的侍從忙為他遞上熱茶,他虛弱的聲音在靜谧的樓閣中響起,顯得空洞而微弱:
“神官大人此次歸來,路途可還順利?”
解觀樞懷中輕攏着兩卷青白卷軸,聞此,微微颔首,語調不疾不徐,柔和清淺:
“一切都好,勞煩宗帝挂念。”
“今日邀神官大人前來,是為廣陵城之事,”一陣寒暄後,李盡以袖掩唇輕咳幾聲,而後淡笑道:“聽聞廣陵城近來異動頻發,我曾命人前去查看,但所派出之人皆消失不歸,再無音訊……聽聞相臨城鎮的百姓所言在此處見到了什麼‘百鬼夜行’的景象……恐怕與罹鬼有關。現如今廣陵城與相鄰近的杏城皆是人心惶惶,此事并不簡單,若有神官大人出面,或許能發現根本。”
“宗帝之意,我已明了,”解觀樞微微颔首,淡笑道:
“隻是……有關罹鬼之事,素來由伢炁處理,而後才是滄海觀出面,新任伢炁方才繼任,在下不敢随意唐突。”
“實不相瞞,今日請滄海觀相助,也有此原因,”李盡放下茶盞,解觀樞注意到他似乎極其虛弱,連端握茶盞時,手都在微微顫抖:
“新任伢炁接任不久,就已前往廣陵城探查,但也一樣暫不知去向。”
解觀樞微微皺眉,未曾言語,李盡卻将一盞茶推向她,微笑道:
“而且李某還記得,上任伢炁被斬于北漠,屍骨無存,他的神器斥刀,應當還在神官大人這裡。”
解觀樞似是了然般點頭:
“是了,法器對天命人重要萬分,若無斥刀加持,伢炁新上任,并無經驗,若罹鬼衆多,恐怕未必能全身而退。”
一旁随行的年輕少女身着滄海觀弟子服,俯身為她斟茶,青年微微颔首,挽袖接過,并不做任何猶豫,淡然應聲:
“如此,在下自當前往,義不容辭。”
又是一陣無關痛癢的寒暄,言盡,解觀樞正欲起身告辭,李盡卻忽而開口,笑問道:
“說來,在下記得澗谷毒醫與滄海觀交好,神官大人更是與那位蟬衣姑娘互為摯友,”他以拳抵在唇邊咳了幾聲,又抿下一口熱茶,面容上流露出幾分抱歉:“在下身體自小羸弱,遍訪名醫無果,這位毒醫隻怕是在下最好的選擇,隻是蟬衣姑娘行蹤不定,在下拜訪多次無果,如若能得解姑娘引薦……李某願重金相謝。”
“……李公子言重了,”隻是一瞬的停頓,解觀樞輕笑出聲,垂下那雙幽深如江水的眼眸,溫聲道:
“如今鬼門無法關閉,罹鬼的數量大大增加,惡鬼作亂,民不聊生,李公子身為宗帝,一身病體還日夜為芳華原操勞,我豈有推拒之理。隻是在下于不歸山清修五年,實在是與芳華原斷了太久的聯系,一時間還真不确定能否找到毒醫,不過李公子既已相請……在下定當盡一份綿薄之力。”
空曠的樓閣中,燈火通明,似乎能照亮一切夾藏在陰影中的算計,寂靜之中,似乎唯有屋外雨落聲隔着玻璃窗清晰的傳來,淅淅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