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渭城探子來報。”逢遂攥着羽書,敲敲門。
“進。”
逢遂将羽書放到陸天眠書桌前,陸天眠接過信,将其展開。
片刻以後,陸天眠“啧”一聲道:“這個淩楣到底想搞什麼?”
“據我們的探子說,淩楣這是不打算到若羌了,她要到天水。”
“探子探子,”陸天眠敲了一下逢遂的頭,“隻有敵方陣營的人才叫探子,我們自己人叫什麼探子。……好了,我去找你們陸将軍。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逢遂摸摸頭,“是。”
陸天眠拿着這這封書信到陸行阙身邊,“爹,你看看。這是淩楣那邊傳來的情報。”
信不長,陸行阙不消半分鐘便看完了。看完以後,他不禁皺眉,疑惑道:“淩楣應該不至于就是為了躲個風頭吧?趙家沒被供出來,她就算繼續留在洛陽也沒什麼危險。”
“可那天禦營軍闖進淩家不就是為了滅口麼?”
陸行阙頗不贊同,“滅口那滅的也是淩寒,和淩楣沒什麼關系。”
“不好說,我倒覺得淩楣此番是真為了自身安全考慮。現在趙真就像條瘋狗似的逮着誰咬誰。前幾天王家上下百來人都給他殺幹淨了。反正皇帝也不許往下查,隻有趙真還為了他兒子耿耿于懷。淩楣他們隻要躲過這一陣子,就是卷土重來未可知。”
“一個趙庭瑞,還真不至于叫趙真這般大動幹戈。”陸行阙将羽書卷好,繼續道:“主要是那些鹽……他們到底要來作甚?”
“不知道,繼續跟吧。”
陸行阙默然不語,算是同意了。
陸天眠揮手叫來了一直在一旁低頭等着指示的逢遂,“叫宗延放人吧。”
——正是“車夫”的名字。陸天眠當時安排探子時,想着宗延是他借淩寒的十二人中之一,也在淩楣面前混過臉熟,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以車夫的身份安插進淩楣的隊伍之中。
當然,淩楣的隊伍中他的人可不止宗延一個,好幾個刀客皆出于他麾下。
逢遂得到指令,麻溜地回信去了。寫到末了,他想了想,還是加了幾個字:
“注意安全,量力而行,祝順利。”
逢遂将回信工整疊好,塞進了傳信的金雕的腳環上,将它扔了出去。金雕“啊——”地一聲長鳴,揮動雙翅,疾速向遠方飛去。
布置好一切,陸天眠心情卻沒有絲毫放松。陸行阙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兒子的肩。陸天眠回之以一笑。
車夫,也就是宗延,不敢擅作主張,故而已經在渭城、同關周邊繞了一天。他想:若再出不去,恐怕淩楣是要生疑。好在又不到半天,他就收到了回信。見信以後,他松一口氣,繼續往天水前進。
作為戰士,宗延的駕馬技術爐火純青,車自然開得四平八穩。慢慢地兜圈子、搖呀晃呀,車内的幾人便都有些昏沉。
湯維裳也恹恹欲睡。她的手下意識支到腦袋邊上,一摸,卻猛地驚醒了。
“钗子!”
淩楣被她吓到了,忙問:“什麼钗子?”
“就是我那支鳳頭钗!哎呦!”她又轉身問身旁的複關:“複關,你可撿了我那支钗子來?”
複關努力回憶一番,還是搖搖頭,道:“我見您妝匣裡沒有,以為是您自己個兒已經收拾出來了,所以沒有另外留意。”
湯維裳有些可惜,“那準是丢了。可惜了我那钗子。”
複關屈膝,“是奴婢失職,請夫……小姐治罪。”
湯維裳長舒一口氣,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咱就别講這治不治罪的。簪子丢了也好,就當是我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重新開始。”
淩楣道:“維裳,這是什麼钗子?……我這兒寶石玉石有的是,要什麼款式我再給你打過。”
“不是款式的問題,泷見。這钗子呀,是我和氓奴賺的第一筆錢買的。”
“原是這樣……”
“那天真是個好天氣。”湯維裳閉上眼,舊日景象仿佛從未消失,“我與氓奴在烈日底下擺攤,就賣些葡萄酒。眼見得葡萄酒都要成葡萄幹了,攤子還沒有人光顧,我心裡難免着急。氓奴他忽地起身,不知到哪裡去了,一會兒他回來,手裡多了把紙傘和一杯冰飲。他把冰飲遞給我,為我撐開傘,說‘娘子,這烈日炎炎,别再動了火氣。’我哭笑不得,隻和他說‘這半天什麼也沒賣出去,還倒賠些進去。’”
淩楣無奈道:“王辟那時還是有情。”
“是啊,”湯維裳說:“的确不是什麼大事,但擺鋪頭的大多都沒什麼錢,無論冷熱都是忍忍就過去了,難得他有這份心。”
一陣酸澀湧上心來,湯維裳感慨道:“我們怎會走到這番地步啊?……從前他都不忍我受冷熱,如今卻要我獨自一人走這樣長的路了。”
淩楣悲切同情地看着她。
“我……那天……撐着傘。有個行腳商人許是見我與其他人不同,心生好奇,便在我們攤子上駐足。氓奴連忙拿出葡萄酒招待。——那葡萄酒是我娘家的祖傳配方,滋味比别人家香甜、甘醇,那位行腳商人飲過以後當即決定長期訂購,付了一大筆定金。”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行腳商人實際是在皇後宮裡做事的。皇後娘娘愛飲酒,他便四處搜羅美酒,這才逛到我們攤子上來。”
“拿到這筆錢,知道這是筆長期訂單,我們都很激動。氓奴就領着我到隔條街的珠寶鋪頭叫我挑個首飾。我說,‘這種不必要的花銷我們還是省下來罷。’其實我心裡高興得很。他說:‘洛陽遍地白銀,人人都有一身妝頭,我的娘子可不能差了别人。’我就半推半就的,拿了那支鳳頭钗。鳳為頭,尖尖尾,襯珊瑚、和田玉,真是氣派。”
“……”
複關再也忍不住,抱着頭哭起來。
“钗子還會有的,”淩楣撫摸着複關的手背,“還會有的。”
“我的青春、我的故鄉、我的家産。就像這支鳳頭钗,永遠不會回來了。泷見,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騙自己,騙自己氓奴還是那個氓奴,可是我眼見着他起高樓、眼見着他妾成群,眼見着他的野心逐漸膨大,我卻無法舍棄少時夫妻情分。我早就和他說過貪心是要壞事的,商人莫談國事。可他不聽。”
“相愛時我一言頂千鈞,不愛了我便是千金難喚他回頭。”
“可他被外人捧得太高,早已忘了,他手裡賺的每分錢都有我的一半功勞。若是沒有我他永遠是若羌的氓奴,不會成為洛陽的王辟。”
“那便随他去吧,”湯維裳的喉頭已經有些嘶啞,“流水落花,萬事一場空,随他去吧……”
淩楣,這個真正的兇手,此刻卻坐在維裳對面,一言也難發。
——湯維裳不會知道将王辟拉入政治鬥争深淵的是淩楣、主張殺王辟的是淩楣;淩楣無法開口,她自然也聽不見她的氓奴的遺言。
…………
年三十,無人來信。
淩寒主動找上陸天眠家門。
“開門。陸天眠。”
“這下真是不客氣,”陸天眠應聲推開門,倚在門框上,“連‘世子’也不叫了。”
淩寒懶得跟他廢話,“我姐他們到哪兒了?”
“我怎麼知道。”
“呵呵。你不知道。這話說出來自己信麼?”
“好吧。”陸天眠攤攤手道:“小梅請進。屋裡聊。”
淩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爹娘怎麼就這麼喜歡梅花。姐姐叫大梅,你叫小梅。”
“你!”提起梅花淩寒就氣短,淩寒咬牙道:“我院子裡那顆梅花的皮都被你的親手下扒了,你還提。你難道沒有良心嗎?”
“什麼?”陸天眠忙回:“抱歉,我不知道。”
“……現在也别說這些有的沒的。淩楣他們到哪裡了?”
陸天眠無奈道:“我真的不知道。兩天前宗延來過信說他們已經過了渭城關,這幾日估計還在附近,跑不了多遠。”
“哦,這樣。多謝。”淩寒聽到答案後便轉身離開了。冷冽的雪地上,淩寒走得很慢。
陸天眠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陸行阙見大門敞開着,就好奇地走過來看兒子在和誰聊天。
“誰啊?怎麼走了。”
“淩寒,他來問淩楣的事。”
忽然想到了什麼,陸天眠按住父親道:“等等。”随後三步并作兩步,沒一會就追上了淩寒。他笑着對淩寒說:“小梅,别這麼着急走嘛,留下來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謝謝。”
“那顆樹……我很抱歉。如果真的是我手下弄的,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淩寒終于停下步子,回頭,似乎有些嘲弄:“我知道不是你手下做的。你的部下做不出這種缺德事。我隻是想出口氣罷了。”
陸天眠上前抓住淩寒的肩,輕輕晃了晃,“現在花市收了,我買不到花苗,怎麼辦呢?”
淩寒說:“你别在這裝瘋賣傻,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哦。”陸天眠仍是不依不饒:“來都來了,那你也吃頓飯再走嘛。”
“我真的走了。”
“你家裡頭還沒開火吧?”
“你又不在我家裡吃,管我開不開火。”
“我不在你家裡吃,你可以留在我家裡吃呀。”陸天眠眨眨眼,“你一個人在家裡多孤單,是不是?”
“欸,說不過你。”
陸天眠見淩寒點頭,馬上便推着他進了家門。淩寒隻得尴尬地和一行人依次打招呼。好在人數比較多,的确是一雙筷子的事。淩寒戳戳陸天眠,“世子,你怎麼總喜歡讓我尴尬?難道我尴尬,你會很開心嗎?”
“啊?”陸世子顯然沒料到淩寒會問這種問題,連忙否認:“不是。”
“上次也是。你拉着我到丞相府裡吃飯,我又沒錢捐、也不喝酒。那一桌子小菜全是擺着配酒喝的。”
“那個……不還是你建議我去的麼?”
“呃……這個嘛……可是我沒有被邀請。”
陸天眠見淩寒支吾,覺着好笑。心想:怪不得聽說他在維揚當差的時候人緣不錯,這沒理也要辯三分的性格的确好玩。
淩寒也不知為何陸天眠在他旁邊就笑了起來。他小聲道:“看,又叫我尴尬。”
陸天眠假裝沒聽見:“什麼?”
淩寒别過頭不再理會陸天眠。
陸行阙見二人安靜下來就順勢發話問道:“小梅,方才看你走得不快,可是身體沒好全?”
聽見這個稱呼,淩寒兩眼一黑,轉頭狠狠瞪了陸天眠一眼。但他也不好發作,隻回道:“許是還需要點時間恢複。”
陸行阙搖搖頭,“你不抗病,多躺幾天最好。”
“嗯。”
“你來回折騰也不方便,幹脆就在這兒過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