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已經跪了一片,隻有皇帝與陸行阙還站着。
“是麼?”李君彥側目,“那就把趙丞相傳來,辯辯真假。”
四安公公忙不疊爬起來“是。奴才這就去叫。”
李君彥輕擡下巴表示知會,又轉而與陸行阙說:“叫你的人都起來吧。這麼緊張做什麼?”
陸行阙道:“夜涼大雪,趙右丞沒那麼快到,反正人您已經看到了是禦營軍跑不了。我們不妨到前廳燒盆炭、喝杯茶,暖和暖和。”
“嗯。”
一行人到了前廳,陸行阙才尴尬地發現——這不是他的營帳,他根本不知道淩家炭火或茶到底擺在哪兒。他思索片刻說:“嘶……陛下,要不我叫人從将軍府裡捎點?”
“不必。”李君彥看着陸行阙沒有頭緒的樣子,不禁失笑,“行阙啊,别找了。把門關緊一樣的。”
陸行阙有點一緊張就愛笑的毛病。皇帝此番話更是讓他險些憋不住。他右手腕骨抵住額頭,強忍笑意道:“好,我去關門。”
“都多少年了,怎麼還是這毛病。”
“……哈哈哈!”
“等會趙真該到了。”
“好的哈哈哈哈。”
皇帝也沒什麼辦法,隻得把陸行阙晾在一旁留他自己笑去。
趙真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沒收到禦營軍的消息,他心裡總有些難安。約莫又一個時辰,他終于決定不等了,門前卻忽然傳出通報。“趙丞相,”
趙真心裡猛然一驚,這不是他手下的聲音!
“趙丞相,”那聲音又近了,趙真連忙套好衣服,“說。”
四安的頭從門口探出來,“陛下宣您到淩府去。”
“四安?”見來者是四安,趙真咽下心裡的不安,歎口氣道:“我這就去。”
即使趙真心裡已經将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但等他真到了皇帝面前,也隻得裝作無知,
“陛下,深夜叫臣過來,可是發生什麼事了?”他的視線在房裡轉了一圈,“陸将軍也在。”
沒有絲毫寒暄的意思,皇帝冷哼道:“你說呢,趙丞相。”
陸行阙适時将那幾個禦營軍踢到趙真身前。
皇帝接着說:“朕還是第一次知道,禦營軍竟可以不用皇帝的命令單獨行動。”
趙真連忙下跪,“微臣管教不力,請陛下責罰。”
“你兒子也是管教不力?”皇帝語氣冰涼,“貴為丞相,你難道就什麼也管教不了?”
趙真小聲道:“臣羞愧。”
其實陸行阙沒什麼耐心看他演忠心赤膽,但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又不好打斷人家,隻得内心無語道:你是不敢幫兒子瞞天過海?還是不敢放人來滅淩寒的口?我看你不是挺理直氣壯的嘛。
“你羞愧?朕看你沒有半分羞愧的樣子!在王辟一案欺上瞞下、對朝廷命官痛下殺手。朕把禦營軍交給你,你就是這樣做事的?!”
趙真說:“事已至此,臣無以辯駁。但陛下臣門衰祚薄發妻早逝,隻留下庭軒與庭瑞兩個兒子,庭軒年及弱冠便到伊甯去戍邊守國,隻有庭瑞仍留在身邊。孩子犯此彌天大錯,臣怎麼能不着急!臣也是一時沖昏了頭腦啊!”趙真話至此,已泣涕漣漣。
昏黃的燭光在案闆上搖曳,映照出三人的身影:一坐、一站、一跪,滑稽卻毫不違和。
皇帝側目凝視趙真許久,這才開口,“你這樣一說。朕再罰你,倒顯得朕無情無義。”他轉向陸行阙,“陸将軍,人是你抓到的,說說你的想法罷。”
雖然皇帝替他講了他想講的大部分話,但陸行阙也勉強算憋了很久,眼下終于有他開口的機會了。他諷刺道:“趙丞相,你不要太誇張了。你發妻殁後第二年,你不就續了她胞妹作弦麼?丞相府妻妾成群,瓜瓞綿綿……對了,說到門衰祚薄,你要不看看我呢?”
趙真被陸行阙嗆了一大口,但還是沒丢丞相的威嚴:“我記得皇帝給将軍府送了幾十個美人,怎麼,将軍沒用上?”
陸行阙笑笑沒說話。趙真繼續道:“陸将軍,您兒子自幼在您身邊從軍行,肯定比一般孩子早慧。比起陸天眠,庭瑞除了會念幾本書以外的确一無是處。”
讀書讀書讀書。合着諷刺陸天眠是個文盲呗。怎麼天天就會逮着這點說。陸行阙雙手抱胸,輕蔑道:“會讀書也未見得舉止安分。”
“你!”
“這麼晚熟的孩子”陸行阙食指戳了戳腦袋,“是不是……依我看,砍了得了。”
趙真怒不可遏,他直起身來,“你個莽夫!”
“莽夫?呵呵。别忘了我是正統科舉出身的文官。而你武官上位,按理來說才是真正的莽夫吧。”
“行阙。”
聽到李君彥喚他,陸行阙意識到自己态度過火了,即刻收聲。趙真也别過頭去。大堂陡然靜了下來。
“行阙,你教子有方,心得必定不少;趙真,你的兒子缺少管教。正好開春的時候,七師要出發塔城,就讓你兒子跟着他們去吧。”
“!”
“!”
起初,二位都以為是皇帝的玩笑。直到皇帝一臉認真地看着他倆,并且也沒有别的補充,他們才意識到:皇帝竟然來真的!方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此刻竟默契地想站到統一戰線上。
“……這,”陸行阙率先反應過來,“不合适吧。”
“哦?有什麼不合适?”
“……”
李君彥擡手叫來四安,“鬧這麼久朕也乏了,明日還有公文等着朕處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以後誰也不許再提。至于制勘院那邊,趙丞相你就自己去給蕭喆找個交代。”
趙真深深一拜,“謝陛下不殺之恩。”
皇帝略過趙真,連眼神都沒施舍半分,隻對着陸行阙道:“行阙,同朕回宮。”
陸行阙點頭,跟上了皇帝。
雪下得很大,就庭前到門口馬車這一小段路,二人的頭發也被雪沾得全白了。
看着李君彥花白的頭頂,陸行阙伸手替皇帝擋住雪,說:“陛下下次還是帶個帽子,以免吹了風頭疼。龍體要緊。”
“你呢?”
“我?再大的雪我都淋過,再怎麼說也該習慣啦。”
撩開車簾,二人坐穩以後馬車開動。車内暖烘烘的,熏得人眼皮直打架。陸行阙昏昏欲睡之際聽見皇帝的聲音:
“行阙,你怨不怨我?”
陸行阙幾乎是立即就清醒了,回道:“怎麼敢。”
李君彥歎口氣道:“趙家開國有功,先帝祖宗對趙家聽之任之;趙家百年之樹,根深盤踞。眼下半個朝廷都依仗這一士族,趙真做丞相的日子比我當皇帝的日子都要久。殺了鹽商又丢了鹽,換做任何一個官員都是要掉腦袋的,可是偏偏落在趙真手裡,若想以這等事處置他,無異于蚍蜉撼樹。”
“其實陛下不必同我解釋那麼多。”陸行阙笑笑,“陛下隻管吩咐我該去哪兒、該做什麼。不管趙真是棵如何大樹,我、陸天眠、七師永遠站在您身前。”
提到陸天眠,李君彥疑惑道:“你真的隻有陸天眠這一個孩子?”
“是啊。”
“你也真是,不想想為你陸家開枝散葉。你兒子在宮中形單影隻的也沒個照應。”
“能把陸天眠平安帶大我已經很滿足了。再說了,七師那麼多孩子,不都是他的兄弟麼?彼此天天照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