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門口種滿了銀杏。冬天,高大的銀杏樹們葉子已經完全凋零,枝頭光秃秃的,殘雪挂在上面,折射出一種冷酷的、也雀躍的光。
陸天眠和淩寒就在這一段路分别。淩寒終于提心吊膽地結束了這餐飯,估計心底下還在慶幸無人認出他來,甚至有不菲的收獲。陸天眠眯眯眼:“可惜今天趙庭瑞在前頭忙收錢的事兒,沒怎麼抓到他。”他又轉頭問淩寒道:“你接下來去哪兒,要不要我送你?”
淩寒擺手:“不用了。剛找出點線索,眼下正是忙的時候,就不多麻煩你。好在我不用繼續躲着了。我是時候回制勘院一趟了。”
“那我們改天見。”
淩寒笑道:“記得把王夫人的事情回頭也和我說一聲。”
“行啊,這有什麼難。”
淩寒回頭換了件衣服就直奔制勘院,蕭喆正在裡頭做整理工作。見淩寒出現,她停筆走出來問道:“避難生活結束了?”
淩寒說:“承蒙大人關照,算是過去了。上面派人來問過?”
“何止,”蕭喆答道:“來了好幾回呢。不過不要緊的,都被我擋回去了。”
“是趙真派的人還是皇帝派的人?”
“趙真。估摸他也想着能瞞一刻算一刻吧。”
淩寒無奈道:“皇帝又不傻。人心裡估計跟明鏡似的,隻是不點破罷了。”
“俗語有言:三人成虎,更何況是那麼多人合力欺瞞,蒙塵的銅鏡也照不清人啊。”
淩寒低頭道:“受教。”待蕭喆點頭,他又繼續說:“也真是多謝院長幫我拖着時間,我才能把消息帶回來。”
蕭喆笑眯眯的,“哦?什麼消息呢?”
“據我發現,王辟死時穿的鞋子和趙丞相家用人穿的是一樣的。”
蕭喆神色一斂,“你什麼時候混進相府裡去了?”
“今天相府設宴。”
“沒被人看到吧。”
淩寒搖搖頭。
蕭喆松口氣道:“那就好。”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你有什麼想法?”
“嗯……”淩寒順着蕭喆的話說:“此案到了這番田地早已脫離正常的軌迹。隻是不知道王辟之死和趙真究竟有沒有關系。依我看,鹽官在洛陽的地位擺在這裡,若無什麼深仇大恨,趙真不至于動鹽官。因此極有可能背後有人嫁禍。當然要有嫁禍的能力,至少也得知道王辟他屍體擺在哪。最近端王和皇帝的關系似乎也有些僵,皇帝又把陸家二人千裡迢迢召回來一個給了封号、一個留了京。皇帝恐怕是有對付趙真的意思了。”
蕭喆歎道:“是啊。強無恒強。趙真這幾年有些事過了頭,皇帝總拿要些掣肘對付他,這要緊關頭,趙真也不想生出什麼變故再惹了皇帝。我會将此事直接禀告趙右丞,若是有人冤了他家,那他自會處理。”
淩寒目光沉沉,“那就辛苦院長。”
“可這事若真與趙右丞有關,他要竭力掩蓋……”
“那便隻能說我運蹇時低,天意如此罷了。”
蕭喆嗓音輕緩:“予遊,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就去吧。”
“是。”淩寒提步邁出門。
蕭喆轉而回了工位。提起筆、手一頓,換了張信紙,又繼續寫道:
趙右丞,今夜哺時有要事相議。鄙人于唱經樓等候。——蕭喆
趙真辦完宴會,看着下人們将殘羹冷炙收拾幹淨,而後回到賬房,計劃點完錢以後繼續思考處理鹽官一事的對策。此時趙庭瑞卻支支吾吾着走到他前頭,攔在門前。
趙真不耐煩道:“什麼事?”
趙庭瑞毫無征兆地跪了下來,幾乎吓了趙真一跳。趙真緊繃着臉、神色肅然,伸手一把撈住趙庭瑞,“下跪做什麼?有事就說。”
趙庭瑞不肯起身,雙手扣着膝蓋。片刻後,他終于回道:“爹。那鹽官,是兒子動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給我……”
他說話關頭,眼睛餘光瞟見一位信客從遠處正向他倆奔來,硬生生使他把話尾憋了回去。趙真沉默,低頭輕撫袖口。待信客走到他身前,他的神色已恢複淡然,隻是嘴角還微繃着。
“趙右丞,這裡是制勘院來信。”
趙真疑惑道:“蕭喆……?”
——趙庭瑞瞳孔猛地一縮。幾乎是下意識拉住了父親的衣袖,“我……我和您一起去。”
趙真居高臨下,戚戚審視了趙庭瑞許久,最終松了口。
如果說銅雀樓是商賈、婦人、書生等小資們的風月去處;那麼唱經樓便是官員、乃至世家貴族會談、宴請之地。唱經樓名字由來于李後主歎“春花秋月何時了,昨夜東風又見”之小樓。這名字,也旨在警示主顧們切不可起歹心,以免落得個離恨不絕,行遠還生的下場。當然,其帶幾分官辦性質,自然也就更隐秘、裝潢也更華麗,很符合主顧的身份。
蕭喆一揮手,那店家小二便轉着溜圓的眼睛快步迎了上來。“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蕭喆轉動手腕,廣袖微落,露出了藏在袖口裡的紫色卡片的一角,說:“頂樓開間房。”
小二嘴角不受控制地揚起,馬上叫人安排闆凳酒水,“還請您稍等片刻,我馬上給您包圓咯。”話落,他就飛速走上樓準備去了。
小二手腳很利落,不一會蕭喆就坐到樓上去了。她點的菜式還是傳統的四葷、三素、一湯,即使不多,但也充分顯示出她的重視。拿到菜單,其餘人也不敢多打探,舉着菜單便出了包廂。隻留蕭喆一人坐在裡頭靜靜等着。
饒是貴為丞相,趙真也沒有遲到擺架子的習慣,因此時間被掐得剛剛好:菜擺上桌沒多久,趙真就出現了。當然——趙庭瑞也跟在他身後。
蕭喆起身迎接,“相國,今日多有打攪。”随後看到趙庭瑞,她眉角跳了一小下,“世子也來了啊。”
趙庭瑞低下頭,禮貌道:“蕭院長,好久不見。”
蕭喆引着二位入座,打趣道:“好在我今日點的菜夠吃……彼此都那麼熟了,我也就不賣關子,直接說了。”
趙真說:“嗯。”
蕭喆說:“我院裡主查王辟一案的提刑官是淩寒。他查到了王辟死時穿的鞋子的樣式和您相府下人的是一樣的。”
趙庭瑞下意識将目光轉向父親。趙真卻沒看他,而是看着蕭喆,平靜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前幾日。”蕭喆深呼出一口氣:“世子也不必緊張,前幾日上頭派來的人我都以淩寒生病為由打發走了。王辟死在哪裡倒是不緊要,隻是他這一走,好幾十車的鹽也連帶着不知所蹤。這些鹽幾乎是洛陽和渭城人開春到四月的食量了,沒了這些鹽,向哪頭都不好交代不是?”
趙真的眉頭緊擰着,怒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偷了鹽、還敢反過來把髒水潑到我們趙家頭上!”
“相國息怒。”
“叫你的人——淩寒是吧?好好查。王辟膽子挺大,丢了那麼多車鹽,自己倒是敢往雪地裡一躺、什麼事都一了百了。此事我會禀明聖上,他的妻妾兒女一個也别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