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寒先走到一個木工作坊,跟師傅比劃了幾下,好像是要給他的玉牌訂一個牌子。因為離得遠,賽盤爾沒太看清楚。然後他一路走走,買了些小吃捧着。賽盤爾想:是哦,公子今早連飯也沒吃,他不會就是單純出來街市上散散心吧。
穿過喧嚣的早市,人漸漸少了,隐蔽自己就變得困難起來。賽盤爾隻得再次與淩寒拉開些距離。他看着淩寒手裡捧着的早點,心裡暗笑:公子身量小,但吃得也挺多的嘛。
淩寒終于把最後一個包子吃完了,他掏出手帕把手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之後,他忽地停下了腳步,但沒回頭,“你還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賽盤爾見瞞不住,隻得向前直接對上淩寒,道:“公子。”
淩寒冷冷道:“昨兒你們幹了什麼我不是一概不知。把你們放在身邊,不代表我就得接受你們主子無時無刻的監視。”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
淩寒轉過身正面對着他道:“哦?那你們是什麼意思?”
“我……”
淩寒将腰上的牌子一把扯下來,往前面砸,“你們要看就盡管看去吧。最好再拿回去讓你們世子、讓你們将軍仔細地看清楚。”
賽盤爾耳邊一陣風聲,他下意識捂住頭,可冰涼的玉并沒有襲到他身上。
——陸天眠接住了。謝天謝地!賽盤爾想道:世子來得可真是時候。看來這小小磁石當真是有用。
陸天眠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的身後,他三步并兩步地走到淩寒身前,低頭将玉牌别回他腰上,順手為他理了理衣服,說:“别動氣,我給你賠罪來了。冬日寒涼,予遊還是愛惜身子。”
淩寒面上冷靜下來,隻是胸口起伏仍有些劇烈。他無語道:“假情假意。”
“哎呦,”陸天眠故作驚奇道:“你别枉了我這十二分真心。”
“……”
“走吧,不要氣了。”陸天眠攬住淩寒的肩,“西江在前面等你呢。一個人走城郊不安全,我們回去。”
“你當真以為我和你一樣這麼有閑情?”
陸天眠還是笑,“要出城的話,四條腿不比兩條腿快?我陪你去。”
淩寒道:“好了好了,我真沒有生氣,世子就饒了我吧。”
“你若真有要緊事兒,我和霜葉就先撤。但我這裡有幾個有意思的消息,予遊可否願意賞臉一聽?”
“好吧,”淩寒終于妥協了,“我跟你走。”
“這就對了。”陸天眠拉着淩寒到西江面前,拍拍它的頭對淩寒說:“來、上馬!”
淩寒并沒有走多遠,所以他和陸天眠,當然還有賽盤爾跟着他們在後面跑。他們不一會就回到了将軍府。
陸行阙笑着探頭說:“陸辰遠,又把貴客帶回來啦?來得巧啊,我這正種着樹呢,你們快來幫忙。”
淩寒走到陸行阙跟前扶住樹苗,道:“隻是停雪了,春天還未到,将軍怎麼在這時候栽樹?”
“我估計在這兒待不到開春啦,所以幹脆先把這樹種下,活不活的就全憑天意。”
陸天眠一看,父親已經圍着院子栽了一小圈。他脫下外袍往屋子裡随手一扔,又跑回來道:“我也來幫你!”
“喏,”陸行阙一指“這前頭還有一圈,你們倆往前走兩步。坑我都挖上了。”
淩寒疑惑道:“将軍,這都種的什麼樹呀?”
“泡桐多。”陸行阙撐着鏟子站直:“對了,開春之後若你想種什麼也盡管往将軍府扔。”
“好。”他們應道。賽盤爾留在前頭幫手陸行阙,而淩寒拉着陸天眠兩人往前去了。
不知不覺幾人種了一上午的樹。甚至到最後,淩寒也熱起來,學着陸天眠把外衣随意扔到了地上。淩寒摸着細條條的小樹,看着它們光秃秃的枝幹,感歎道:“你們千萬要活下來,然後好好開花才是。”終于在晌午過一時辰後,幾人搞定了将軍府裡圍一圈的泡桐樹,坐在桌子上開飯。
陸天眠一直在觀察淩寒的神色,看他的眼下的确不再蒙着陰翳,他才呼出一口氣,問道:“是誰把你氣成這樣?我那幾個不生性的下屬?”
“和他們沒什麼關系。世子也不要對他們過于苛刻了。”
“還幫他們說話呢,”陸行阙插了句嘴:“我看他們就是欠收拾。哪有這麼矯情的戰士,給了機會還這挑那揀的。”
淩寒看着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着他說話,他竟有些哽住,口中的飯既咽不下去、又有些吐不出來,“沒有的事,也怪我愛耍性子。”
陸行阙歎口氣,換了雙筷子給淩寒碗裡夾了塊肉,說:“天大的委屈不過回家吃頓飯的事兒。”
淩寒低下頭吃飯。
“差點忘了,”陸天眠說:“昨天他們回去太晚了沒來得及說,就是你姐昨天去見的人就是鹽官的那個夫人。你知道她們兩認識麼?”
淩寒攤攤手說:“我還真不知道她們有過交集。”
“她們昨晚就在商量送湯維裳——就是王夫人回若羌的事。”
“若羌?”淩寒說:“我們家人倒是在若羌待過幾年。”
“啊?那你豈不是也去過西北了。”
“我沒去。那時候我在維揚。”
陸行阙疑心道:“淩楣是你姐,你怎麼能什麼都不知道?”
淩寒都敢把自己直接放在陸天眠眼睛底下,料想關系他與父母的關系好不好也裝不出來、當然也瞞不住陸天眠。于是淩寒簡明扼要地說:“我姐姐自小跟着爹娘長大;我則是一個人在維揚。以前他們生意忙,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面。我到洛陽以後我們才一起住的。”
——這和陸天眠從吾拉木口中聽說的相差無幾,于是他接着淩寒的話說:“不說這些。然後我叫我那幾個手下想辦法偷偷知會陳清漢,讓她把這件事鬧大,看淩楣和王夫人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淩寒皺眉,“貿然鬧大未必見得好,世子。不如安排人跟着他們出城,說不定城外才是重頭戲。”
“要不是若羌我也就應了。但是太遠了,予遊。若羌太遠了,我們未必能收得到回音。我覺得不值當。”
“我沒有說要他們跟到若羌,隻是我們至少要知道他們出城前後究竟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罷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陸行阙說:“不妨這樣,一面我們就由着陳清漢鬧,趁她還鬧着這個間隙,王夫人肯定急着出城。一着急就容易露出馬腳。我們再叫人一路去追。反正七師多的是西北漢子,追到若羌傳完信再拐到塔城就是了。”
陸天眠說:“是哦。若羌和塔城順路,我怎麼就沒想到?”
“還是不妥,”淩寒眉頭仍沒有松開,“要知道王夫人最不缺的就是銀子。我沒有懷疑七師諸位人品的意思,但銀子到位的話誰還願意做那把腦袋别在褲頭的買賣?反水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假消息’不見得就比‘無消息’沒有價值。”陸天眠嚴肅道:“鹽官為誰所殺、又是誰抛屍,這些真相我們一個都沒有查清,更别提背後的利害關系了。就像你說的,我們還得賭一把。”
淩寒點頭,“好。那就麻煩二位将軍安排了。”
淩寒放下筷子,賽盤爾馬上默默為他添了一碗飯。淩寒怔愣,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眼淚分明地滾落到白花花的飯上。
“謝謝,”淩寒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願意相信我。”
陸天眠擡頭看了看天,天藍晴雪,隻是還有些冬的餘冷。陸天眠說:“今天真是好天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