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箱的黃金寶物往将軍府送,不僅衆戰士目瞪口呆,就連陸行阙都有些驚訝,他想,皇帝是不是存心要他難堪——因為李君彥送的,都是些與打仗無關的東西。征戰多年,嚴明的紀律早已使陸行阙割舍了酒池肉林,遑論珠玉寶石,他親眼所見的,隻有碎石灘;妻子更是隻有阿依慕一個——還是二十六年前,他初到塔城之時,因受傷躲難因此結識的。因此當幾十個美人婀娜地邁進将軍府大門的時候,陸行阙真是欲哭無淚。更要命的是,他兒子陸天眠就站在一旁,挑着眼揶揄他:“小心阿依慕小姐晚上找你來發脾氣,再過幾天,她就說要你下去陪她,诶,老陸,你去不去。”
眼見自己竟被兒子笑話,陸行阙氣急敗壞,欲說還休、欲說還休,臉都憋紅了,卻隻得一句:“去你的,我白養你小子那麼大,連老婆的手都沒摸過!”陸天眠得意地哼哼,調頭就跑,隻留下他父親在原地,和那幾十個美人一起——美人熱情地招呼他,他吓得呼吸都忘記了。這真是比掉腦袋還可怕,還不如回塔城。彼時陸将軍怔怔地想。
看見一旁的戰士們也不斷投來打趣的目光,陸行阙這下也終于找到了發洩口,他大聲怒罵:“看什麼看!你們是不是還沒離開軍隊,就把條令忘幹淨了!”衆人見将軍城門失火,生怕殃及自己這條無辜的池魚,低下頭,匆匆一哄而散。
李君彥深知陸行阙在外颠沛多年;而陸天眠更是一個直接生在戰場上的孩子,他們肯定找不到一身合适的衣服參加宴會。于是李君彥十分貼心地找裁縫為他們做了幾身。宴會需要的,裁縫們加班加點完工送了過去。
其餘日常的衣服還不及送到,宴會就開始了。
文武百官,乃至位份較高的妃嫔紛至沓來,羅绮筵開,會場蔚為大觀:觥籌交錯聲勝雨,人聲鼎沸氣似煙;剪紅情、傳綠意,蛾兒雪柳、笑語盈盈。打扮美若冠玉的臣、女們,四下交談,氛圍輕松,好不熱鬧。
李君彥走在前面,攜着主角——陸行阙與陸天眠,踏入會場。哄堂之聲陡然安靜了一瞬。妃嫔百官,無論前面、後面、左右的,無不靜靜觀察着這兩個令邊疆入侵者聞風喪膽的第七師的将領。陸天眠,甚至陸行阙皆是第一次參加如此規模的筵席,于是貴族們似乎很想找到這兩位在燈紅酒綠下的一絲惶恐;當然也想發現這兩位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很可惜,什麼都沒有。
曉風不散苦千點,霜雪更添傷幾痕。塔城多年,陸天眠與陸行阙自然不如在宮裡養尊處優的貴人們秀美。捱着多年暴風雪與沙塵的傷害,沒有好好保養,陸行阙已經很蒼老了,華貴的禮服并沒有對他起到修飾,禮服包裹下的身軀,仿佛是一棵略微枯槁的楊樹。
而陸行阙的兒子,陸天眠,卻與父親迥乎不同。陸天眠甚至比他父親年輕時更高大,立體的眉弓、高挺的鼻梁與透着血氣的薄唇,都使他看上去充滿攻擊力;而此時,自若的神态,又為他添上幾分風情。男兒本自重橫行,比起重文少厚、教條主義的貴族子弟們,陸天眠的四處征戰留下的果決,以及無拘無束的天地下養成的風流倜傥的氣質,顯然更令人神往。
有下人引他們入座,陸行阙和陸天眠坐下,腰背緊緊的,彰顯着軍人的挺拔。
“今日是我燕國大喜之日,朕特邀諸位,齊聚此慶賀陸行阙将軍為我朝開疆擴土!陸行阙戍邊多年,勞苦功高,朕有此将,是朕之幸,更是大燕之幸!陸将軍晚有兒息,僅得陸天眠一子,且已至當婚之年。行阙,你來說,想給你兒許哪家的孩子,今日朕替他們家做主了!”
皇帝當場指婚,一座皆驚:他們都懷着能和大将軍攀上關系的微薄希冀,但又隐隐不太想自己的女兒便宜了這邊疆草夫。
陸行阙也沒料到李君彥剛上來就提他兒子的婚事,但底下無數眼睛盯着,他也不好閉口不答。因此,他隻好老實答道:“臣與吾妻識于塔城,時年二十七,臣與拙荊兩情相悅、自生情愫,後拙荊身隕,臣悲痛至切,現在也并無續弦之意。臣草莽武夫,自知無能,不能為辰遠的未來打算,隻希望辰遠亦能擁有如吾般婚嫁的自由,請陛下成全。”陸行阙話畢,陸天眠偷偷地踢了踢父親的衣擺。他沒想到父親拒絕的這麼幹脆,他小聲說:“爹……未免不妥。”陸行阙微搖頭表示不打緊,并警告他不要再亂出聲。
底下一片嘩然,李君彥神色不動,他眯了眯眼睛,似乎也沒有對陸行阙的反駁心生不快。他笑着說:“哈哈,朕也能理解,都是做父親的,自是希望兒子過得好的,”李君彥将身體前傾了一些,“但朕今日之言,日後亦能生效。若陸天眠有了心儀之人,這婚禮朕親自操辦!有百官在此作證!”
陸天眠自小征戰,對于察言觀色自是遊刃有餘。他精明地捕捉到皇帝眼底一閃而過的對失算的不悅,因此他本能地感到了危機。……皇帝賜婚此舉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但來不及多想,——因為無論皇帝說了什麼,他都必須謝恩。陸天眠快步走向中間,朝前跪下:“謝陛下恩典!”李君彥笑着,對他點了點頭。
皇恩浩蕩,天子之命,百官無法多言。婚配之事暫告,李君彥接着問話:“邊地雖苦寒,亦有春華秋實。近年糧食如何?人民如何?是否安居樂業?”
陸氏父子相互對了眼神,一時有些猶豫:畢竟這連綿的戰事也會壓垮群山的脊梁,戰火燒毀牧草與農田,人口也大多充了軍。陸行阙雖不是塔城人,但他半生磋磨于此;而陸天眠土生土長,身上流淌的血液、每一寸,都來源于塔城大地的恩典。一時間,一邊是塔城的真實境況、一邊是皇帝的期待,二元抉擇下,他們都不願回答,亦都不願說謊。
陸天眠腦子飛速地轉着,似乎想找出一個兩全的說法。焦灼之時,陸行阙的副官郭元維站了出來。郭元維毫不怯場,朗聲道:“回禀陛下。邊地雖屢遭侵襲,但塔城人民骁勇,多自願參了軍去;家裡有老幼的,也積極耕種。”